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9 15:44:20
彭世民
有些年头了。那些名字,那些面孔,都像旧相册里微微卷了角的相片,在记忆的深处,静静地躺着。直到一个名叫“司令部摄影小组”的群,悄然建起,那些熟悉的脸,才又一次,从沉沉的岁月里,浮了上来。他们,好像还是老样子。眼里有光——那是一种只有心里真正装着热爱的人,眼里才会有的光。
我们五个人,是从南京军区司令部底下各个单位,临时凑到一块儿的。像一支小小的“尖兵队”,专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的主题摄影展而集结的。任务明明白白:要拍出有分量的照片。
组长张国庆,在管理局工作。先前我们单位办陈列馆时,他来拍过不少好片子。说起来,他算是我摆弄新闻摄影的半个引路人。人不高,瘦,话不多,待人却极热络。最不一样的,是他双手捧起那台老尼康的时候——那眼神,像忽地被一盏灯点亮了,专注得近乎虔诚。
张怀军在文化站,蔡国灿来自陆航团。最年轻的张智超,是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刚毕业的“红牌”,在宣传处实习。他们几位,都是有名儿的“快门手”。只有我,像个走错了门的人,混在他们中间,心里总有些虚。我的行头也简单:一台单位配的佳能,两卷柯达胶卷,便是全部的家当了。
出发那天,天还没全亮。我们挤在一辆绿皮吉普里,后厢塞满了器材包、三脚架,人挨着人坐着,一路颠簸。起初都拘谨,互相递着烟,却不怎么说话。车子一路颠着,晃着,那层薄薄的陌生,竟像是被颠散了。话匣子一开,说的全是相机、镜头、光圈、快门。他们嘴里蹦出的“区域曝光”“追焦”,我听着,像天书。只好默默抱紧我的佳能,像个新兵抱着他的枪,只是听。心里那份“充数”的惶恐,便一点点,往下沉。
第一站,是射阳的高炮靶场,紧邻着海。车停时,晨雾还没散,乳白色的,浮在营区四周,朦朦胧胧的。我一抬眼,便看见了那高耸的炮管,像一柄出鞘的剑,从流动的雾里直刺出来,静默着,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哨位上,立着一个年轻的战士,肩章已被露水打湿了,深了一块颜色,他的目光,却穿过了迷迷蒙蒙的雾,望向一个我看不清的远方。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画面真好。赶忙举起相机,学他们的样子,眯起一只眼,在取景框里来回比画。可怎么摆弄,都觉得不对——哨兵像站在雾里,太模糊了,哨兵的身影和海平面的线叠在了一处,分不出主次。我手忙脚乱地调着焦距,拨着光圈,额头竟冒了汗。这时候,耳边传来几声极清脆、极利落的“咔嚓”。
我扭头看,他们几个,不知何时早已选好了位置,有的半跪着,有的攀上了车顶。相机在他们手里,仿佛是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那样稳当,那样轻快。没有人说话,可那份从容,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我的笨拙。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台相机的距离,而是那成千上万次快门按下后,积淀下来的功夫。是把所有技术都揉成了本能,才能在瞬息之间,捕捉到那个“对的瞬间”。
海,是灰蒙蒙的。风里带着咸腥,扑在脸上,黏黏的。就在这片海与天模糊的交界处,静静地卧着这座训练场。
那炮管,真是粗壮得很。我们此来,便是想用镜头,将它那直刺苍穹的气势,留下来。为了这份“刺”出去的震撼,我们得叫它在画面里,显得格外雄浑,格外迫人——说来也怪,静立在阵地时,它固然威严,却并非不可丈量;是我们在取景框里逼视它,仰望它,将一股心气儿灌了进去,它才终于活成了我们心中那个披云斩雾的巨人。
蔡国灿端着相机,半蹲着身子。他用了一支广角镜头,凑得极近,几乎要贴上那冷冰冰、硬邦邦的钢铁了。越近,那黝黑的炮口,便在视野里张得越开,如同巨兽般沉默的口。为了这一个角度,我们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将那沉重的炮管摇上,又摇下。高一点,天便被它挑去一角;低一分,海的深沉,又尽数被它纳入了怀中。
这实在是一件磨人的事。海风不停地吹,吹得人脸上发紧,干涩涩的。我们却只是围着这沉默的铁器,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只为求得一个最完美的构图。那份耐心,近乎固执,是心底里的一点念想,非要它毫厘不差地呈现不可。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精益求精”吧——非要那光影、那线条、那气势,都严丝合缝地,落在我心中构想的那一处,才肯罢休。
后来,那张由无数次细微调整得来的照片,被命名为《射天狼》。
它入选了展览。
人们只看到画面上,炮管雄峙,指向苍茫,却未必知道,为了这一个瞬间的定格,我们曾在那空旷的海边,与风,与海,与这沉默的铁,较量了,也对话了那样久。
后来那些天,我们辗转于各个单位。我慢慢发觉,我那套拍新闻的急就章法子,在这里是多么不够用。在飞行大队,我看见他们为等一束恰到好处的光、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能静静地站上大半天。他们要的,不只是“清楚”,而是一种情绪,一种能穿透薄薄的相纸、直抵人心的东西。
大家集合在机场,等待着飞行员登机飞上天空的那一刻。
飞行员在等待出发,已然整装待发。谁都知道,脚下这一步迈出去,便是万丈高空。风会变得陌生,云会变成陆地。尤其是要高空跳伞,这一跳,从来都是高风险的课目,与危险相伴。可他们脸上,没有畏惧。
他们那种平静,让我心头一紧。你不觉得他们高大吗?在我心里,他们是顶天立地的。
大家都想拍出这份高大,拍出那种特有的场面。
就在那训练场的硬地上,几个人都不管不顾地仰面躺下,迷彩服顷刻沾满了沙土。取景框里,天,成了他们唯一的背景。用最低的角度,去仰望他们。镜头由下往上,他们的身形,便真的如山一般,稳稳地,立在我眼前。
那一瞬,我不再觉得他们只是在“待发”——他们更像是在积蓄一种力量,一种沉默的、向天空而去的勇气。
它不只是一张照片。
它是一个姿势,一种仰望,一段在尘土里完成的、对崇高的致敬。
这让我对那小小的胶卷,生出一种敬畏。一卷,只有三十六张,按一次,便少一次。不像现在的数码相机,随拍随删,轻巧得像一场游戏。那时候每一次举起相机,都得看准、想清,然后果断按下。食指搭在冰凉的快门上,像压着某种沉甸甸的重量——你没有权利浪费任何一次机会。夜里,我们在招待所昏黄的灯光下,把拍完的胶卷轻轻倒出,贴上标签,那动作,小心得像在收拾一颗颗珍贵的子弹。那黑黢黢的胶卷筒里,封着我们一整天的奔波、等待和盼望。而在冲洗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那种等着谜底揭晓的、混合着焦虑与期待的心情,后来的摄影人,怕是很难再懂了。
巡回拍摄的最后一晚,我们落脚在徐州二总站的招待所。明天要拍的,多半是那里的女兵。我下意识地摸着胸前的佳能相机,冰凉的机身,早已被手心的温度焐得温热。
这一路,我看得实在不少。我见过雷达兵在无边的寂寞里,如何日复一日地坚守;也见过女兵们走在队列里,那整肃而轻盈的身影,像一幅流动的画卷,一首无声的诗;更见过飞行员冲向天际时,那义无反顾的飒爽。
看着…看着,心里某个结忽然就松开了。我是不是够“专业”,我那几张照片最终能不能入选,这些先前顶在乎的事,一下子竟变得很轻,很远了。
要紧的是什么呢?是这一路上,我确确实实地、透过这小小的、方方的取景框,屏息凝神地,凝视着这支军队的肌理,触到了它温热的血脉。我的镜头诚然是笨拙的,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走得磕磕绊绊。但它朝向的地方,它所记录的那些面孔与身影,却没有错。
回到单位,我把胶卷交上去,心反倒静了下来。后来展览开幕,大厅里挂满了照片。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我们组那几个人的作品,光影讲究,意境也深,引来不少围观与称赞。而我,也有三张照片入了展,一张是送医下乡,第二张是铁甲雄风,第三张是现地导调。照片放得不大,构图也说不上多巧,但画面干净,清晰,透出一种无言的庄严。
我在那张照片前站了很久。没有失落,反倒有种踏实的暖意。三十六分之一的机会,我抓住了这一次,对我,已是命运的慷慨。它告诉我,真诚地注视,本身就有它的重量。就像那段捧着胶卷相机的日子,那快门声里的郑重与期盼,早已和那些影像一起,被我心底的感光板牢牢留住,再也洗不掉了。
群里的消息,偶尔还会亮起,像夜深时分的萤火。
蔡国灿的名字后面,早已缀上“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的头衔,作品屡获大奖,成了圈里响当当的人物。张智超走得更高、更远,进了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中心和东方时空担任纪录片编导,在镜头后面积攒了整整十年的光阴;而后一个华丽的转身,创办了自己的两家媒体公司,将摄影与摄像都玩转在股掌之间。张国庆退休了,日子清闲下来,可那台相机依然是他最亲密的老友,从未离手。张怀军呢,还留在部队里,像一棵沉默的树,低调如昔。
只有我,悄悄地转换了航道,埋首于青灯下的文字里,用另一种方式,打磨着属于我的、安静而漫长的时光。
只是偶尔,在某个安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午后,我还会想起那台佳能相机,想起食指搭在快门上的,那一点分量——那不只是金属的冰凉触感,而是一整个时代,轻轻压在指尖上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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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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