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美文 | 潭影与羽翼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9 09:37:17

张毅龙

残阳向远山沉落,将最后一捧金箔,慷慨地倾洒在寒气微浮的芦花上。风一动,那漫天的冷絮便扬起来,像一场攒了整整一个冬天、却迟迟不肯落定的旧雪。目光溯着半溪将融未融的残冰望去,尽头是半座沉默的青山,古木的轮廓在渐浓的暮色里,平平地贴着天际线,宛如一笔淡墨的倦意。小桥寂寂,流水无声,柴门深闭,万籁正一寸寸沉入靛蓝的怀抱。

这寂静,是旧相识了。

它让我恍惚,仿佛又立在无数个相似的薄暮里,在“千山高复低”的野径上独自跋涉。那时年少,胸膛里鼓荡着山风,总以为“幽径独行迷”的那个“迷”字,缠绕着诗意的薄纱。为了一份“适与野情惬”,便追着一座又一座“好峰”奔跑,以为翻过山峦便是崭新的人间。却不曾想,跑得太急,眸子只顾贪恋远方的风景,竟忘了俯身,看一看自己踉跄的脚印。于是,半世光阴,便在这追峰逐壑的、无休止的奔赴与浮沉里,倏忽间,成了身后的烟云。

最难熬的那些年月,人总被钉在时光的峭壁之间:一端是再也泅渡不回的“昨日”,水草丰美却已成彼岸;一端是总也望不穿的“明天”,雾霭沉沉如同永夜。这两端,像两座黑沉沉的巨山,将人挤压在中间一道冰冷的、透不过气的缝隙里。那时才懂得,许多道理并非路旁殷勤的指路牌,而是旷野本身吹来的风,没有形状,却彻骨。譬如那句“种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它总在你对着荒芜叹息“为时已晚”时,幽幽地响起,像一枚火石,擦出一星决断的勇气。然而,当你真的咬紧牙关,挥锹破开坚硬的土地,另一种声音,又会在心底最软处浮起,如潭水漫过卵石:“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原来,那些你以为徒劳的迂回、跌倒的深坑,并未消失于无形,它们只是沉潜下去,成了你脚下沉默而坚实的地质层,托举着你今日站立的所有土壤。昨日之深渊,在回望的刹那,或许,竟已成了今日之浅滩。那深渊并非凭空消失,是你用昨日沉潜的、所有的沉默,与今日跋涉的、每一分耐力,将它一寸一寸,垫高了。

医者束手时的静默,天命难测时的茫然,旧友如星散入人海的长夜,独自面对一盏孤灯摇曳的微光……那时才懂得,“酒逢知己千杯少”多是书页间温存的奢谈;世间更寻常的,倒是“话不投机忍为高”那谨慎的收束,是“识人不必探尽,探尽则多怨;知人不必言尽,言尽则无友”那进退之间的、微妙的回旋。这并非人心凉薄,而是一种对生命各自疆界的敬畏,一种在无边旷野中,终于学会为自己圈出一片小小园地的、疲惫而温柔的智慧。

后来,是这无言的荒野与决然的落日,点醒了我。

你看那将坠的残阳,它何曾因为下一刻必然的沉沦,而在这一刻,吝啬它光芒万丈的燃烧?这倾尽所有的燃烧,便是“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唯有坚持,能渡世间迷茫”最沉实、最滚烫的注解。热爱是心田里风吹不熄的火种,坚持是日复一日添进去的、哪怕微末的柴薪。这劳作本身,便藏着“深水静流”的隐喻——真正的浩瀚,往往沉静无声。

不知不觉间,脚步已引我走入山坳的怀抱,一汪深潭,静静地卧在那里,像大地遗落的一只眼睛。

这潭是不起眼的。它不像溪涧,总急匆匆地赶着前程;也不像江河,背负着浩荡的声名与期望。它只是静,只是默。水色清冽如空无一物,却偏偏望不见底,仿佛把流经的所有天光云影,都内化成了自己幽邃的魂魄。我忽然怔住,想起古人所说的“弱”之哲学。这潭,不正是一位得了“守弱”真谛的隐者么?

水本是天下至柔之物。它的弱,并非怯懦,而是一种含藏,一种涵容,一种“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以无为成的智慧。它不争高,只就低,心甘情愿把身段放到最低洼处,于是,涓滴细流,百川奔赴,皆成了它渊深丰盈的资粮。潭边有棵老柳,姿态也深得这守弱之韵。万千枝条,谦逊地垂下,俯向潭水,贴近大地,在风来的时候,以柔韧的弯曲,成就了生命的弧度与持久。

站在潭边,风掠过水面,一丝凉意惊醒了我。蓦地,又想起那只曾立于细苇梢头的寒鸦——它从不因担忧脚下脆弱的枝条何时断裂而惶惶不安。它所倚仗的,从来不是身外那截枯枝的稳固,而是自己体内那双能御风而起的、属于它自己的翅膀。这世间,的确有太多猝不及防的薄凉,如忽然而至的秋寒,砭人肌骨。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该把惶然投向远方的目光,轻轻地、坚定地收回。先俯下身,鼓足劲,把脚下这个名为“今天”的土壤,踏得温热、踏实。

所谓“过好”,未必是烈火烹油。更多时候,它是在琐碎尘埃里,为自己守住内心的一片清朗月色。是“浅浅喜”,为一片摇风的苇羽,为一缕穿透云隙的光;是“静静爱”,爱这具陪伴自己风雨兼程、已显斑驳却依然忠诚的身躯;是“深深懂”,懂得与心中那些拧巴的、不甘的自我,达成最终的和解,才是一生最深奥的功课;是“淡淡放”,放下那些无谓的攀缘、纠缠与自我损耗。这需要一种“说话要软,做事要硬;脾气要稳,手段要狠”的、内在的清明与果决。这里的“狠”,是对内在惰性与犹疑的决绝,是认认真真对待手边每一件小事、如同对待神殿仪轨般的修行。

潭水无言,微波不兴,却仿佛有低语随着水汽氤氲:“你看,真正的强大,或许正寓于这坦然示弱的从容之中。”不汲汲于填塞,故能渊深如谜;不惶惶于彰显,故能明澈如镜。这深潭,这古柳,皆是时间门下最耐心的学徒,它们守着自身的“弱”,如同守护一道通往生生不息的、永恒的源泉。

而记忆中那只寒鸦的形影,却又在此时清晰起来,它在我心头轻鸣:在学会守弱的同时,莫要忘记,你本就生着翅膀。

于是,在这苍茫无垠的旷野中,我开始学着那只寒鸦,不再寄望于任何外物的稳固与承诺。我开始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扑扇自己那双或许已被尘霜打湿、或许已不那么轻盈的翅膀。我明白,唯一的路径,是脚踏实地。那些曾经耿耿于怀的憾恨,那些争强好胜的虚火,那些自怜自艾的潮汐,且如抖落一身枯叶般,轻轻地、决绝地卸下。“大道至简,繁在人心”。守住本心那份纯粹的专注,便是守住了胸膛里那团不灭的火焰,也守住了作为一个行路人,全部的尊严与可能。

暮色终于四合,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收走了天边最后一缕挣扎的残红。远山、芦荡、深潭、小径,都沉入了一片安宁的、广袤的靛蓝。世界陷入巨大的寂静,而我心中,却仿佛响起一种饱满的、细微的声音——那是羽毛梳理过气流,是翅膀划开寂静,是生命在内部蓬勃生长的韵律。

那双翅膀,此刻,正稳稳地、安宁地,收拢在今天这片厚实而温暖的大地上。

转身离去时,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盛大的安宁。那一汪沉沉的潭影,仿佛已不在山坳,而是悄然漫过心堤,落进了灵魂的深处。我知道,往后日子中,若再被世间的喧嚣之“强”所逼迫、所炫惑,心中自会浮现这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和它那以柔弱拥抱整个世界的水恒谧静。

而那双学会落在今天的翅膀,将在每一次风雨欲来、去路迷茫的时刻,在我心底展开,带我御风而起。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写就了此刻的笔力。

凡是未来,皆有可期,那“可期”并非宿命的预言,而是“成为更好的自己”的、一场主动而壮丽的宣言。是生命在所有的折腾、体验与沉静守望中,即将展开的、全部的可能。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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