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元夜

张毅龙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9 08:46:49

文/张毅龙

今岁守岁,在星城寓所的灯下,我与你相对而坐。

恍惚之间,这一年又将尽了。

子时将近,我们一同起身——你走向阳台取那截手臂粗的青竹,我则在案前备好茶具。

这竹是父亲当年存下的老竹,从桃江老家带来,竹身上还留着他手掌反复摩挲的痕迹。竹筒落入燃气灶的火焰时,火苗蓦地向上一跃,像认出了故人。爆裂声沉厚如大地深处的闷响,只是今夜,在这二十八楼的窗前,这声响不再有空旷的回音,它伴随着你在我身侧轻匀的呼吸——那般静,仿佛前日的鸟语、昨日的蝉鸣、不久前的落叶,都已沉入记忆的深潭。

我们在临窗的茶席前坐下,取出那对素白瓷杯。你捻一撮安化黑茶,我则望向窗外星城的万家灯火。沈周那句“三百六十日,漫过已匆匆”的轻叹,此刻在你我相视的目光中显得格外真切。时光真是一位沉默的丹青手,不声不响地,将岁月的画卷,从明艳鲜妍,染作一派澹远深沉。时间从不以洪钟大吕作别,它只是涓涓地、执拗地,从我们共握的茶杯边缘静静流走。

第一泡:往事浮沉,学会放下

竹香混着茶香在暖意中漫开时,沸水正注入杯中。看枯叶在滚烫中渐渐舒展,你轻声说:“父亲走后,那只竹筒里封存的,何止是旧岁的浊气?”

我颔首——还有他未说完的话,望向田垄时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所有农人代代相传的、对春天近乎固执的期盼。这些,我们都带到了这座城市。

茶烟袅袅,往事如叶舒展。人生确有这样的时刻,让人过早地看清深处。然而深度不只为了看透,更是为了学会放下——让那些风景沉入深潭,而非压在心头。你提起我们初来星城时,一位前辈曾说:“无论做什么,务必尽力做好。在努力的过程里,你一定会学到东西。”这话与释师范“一日十二时,时时一样”异曲同工——日光月色对谁都公平,我们倾注其中的态度,才将时间铸成生命的形状。

而今,这竹筒由我们一同投入火中——那两个曾经在故乡柴门前疑惑望着父母的年轻人,如今成了星城灯火里彼此依偎的“父母”。而我们的儿子儿媳,此刻正在大洋彼岸他们自己的公寓里,刚刚发来视频——屏幕那头,他们也在泡茶,桌上摆着从家里带去的紫砂壶。

第二泡:相处分寸,价值自明

屠苏酒是去年重阳回乡采茱萸浸的。两只粗陶碗端在手中时,我们说起母亲温酒时呵气的模样。古礼说少者先饮,可我们的“少者”已在万里之外自成一家。于是我们各自饮尽三碗:第一碗敬已逝的父母,第二碗敬远方的儿子儿媳,第三碗才缓缓相碰,沉入彼此的眼底。

茶汤渐浓,色泽温润如玉。你念及与人相处的分寸:与富者交不贪,与贵者处不卑,同弱者往要真。我说起这些年在这座城市的领悟——成年人的世界,终究是“只做选择,不强求改变”。能和平共处,往往因双方皆有翻脸的实力与克制的自觉。我们何其幸运,在婚姻里,这份实力化为退让的余地,这份自觉成为珍惜的本能。

世事苍苍啊!年少时爱那繁花著锦、嘻嘻哈哈的热闹,总觉得万物皆备于我。而今却偏爱这灯火阑珊处的清寂,与你这位故人,守着半窗明月,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这嬗变,并非心灰意冷,倒像是沸水沉静下来,成了可以入口的温茶,品出的是生活本真的、微涩而回甘的滋味。

火焰吞吐间,我们仿佛看见三个时空的竹炬:王荆公在汴京宫阙前点燃的改革者孤焰;父亲在灶膛里烧响的土地呼吸;以及今夜我们在这都市高空燃起的、连接城乡的微光——它照见父亲弓身拨炭的背影,照见我们此刻鬓角的初雪,也照向儿子儿媳那里,虽隔重洋,却同在这一轮元日的明月之下。

这不正是今日中国的缩影吗?从农耕文明的土地呼吸,到工业化进程的熊熊炉火,再到我们这代人在城乡之间的穿行——每个时代都有其奋斗的炬火,而真正的传承,是让所有光芒在同一个生命里交相辉映。

第三泡:不争之智,踏实前行

夜雪初歇时,我们并肩立于阳台。身后再无父母的脚步声,身前也无儿子儿媳雀跃的脚印。只有两双拖鞋在薄雪上留下的并排痕迹。蹲下身捧起一把雪的是你,指认湘江对岸岳麓山峰线的是我——你的手依然纤细却染了岁月的痕迹,我的眼开始混浊却依然灼热。

轻啜一口茶,微苦之后回甘漾开。你笑说年轻时总想争个分明,如今却知“不和重要的人争小事”。我接道:“也不和小人争大事。”这些年在这座城市的打拼让我们懂得:改变始于行动。百分之九十九的焦虑,都来自虚度光阴与未能踏实做事。唯一的解药是动起来,认真做完每一件事——就像我们当初决定留在这座城市时那样。

唐人罗邺有诗道得好:“年年点检人间事,唯有春风不世情。”想来真是如此。任你悲欢离合,兴衰荣辱,那庭前的玉兰,到了时节,依旧没心没肺地开出一树皎洁。这让我想到我们这代人的历程。从乡村到城市,从一无所有到在此扎根,哪一步不是靠踏实苦干?改革开放初期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到新时代的“高质量发展”,变的提法,不变的是那种“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的实干精神。在充满挑战的今天,我们依然坚持做好自己的事——这何尝不是一种“不争之智”?

陆放翁的句子此刻有了新的意境——“夜雨解残雪”解的是自然,“朝阳开积阴”开的是天地,而你我这两双不再年轻的手捧起的,是一个轮回终于完整时的、微烫的相依。

尾声:茶尽香存,日日新生

第一缕朝阳泼洒在湘江水面时,我们转身将空碗放在茶台上。碗口朝向的东方,有儿子儿媳居住的城市。我知道他们此刻或许刚结束跨年派对,或许正准备入睡——但他们手机里一定存着故乡守岁的照片,他们的血脉里依然流淌着屠苏酒温过的、对春天的信仰。

壶中叶已全然舒展,静静卧在盏底。人生大抵如此:起初蜷缩,继而翻滚,终归沉淀。元稹有句:“一日今年始,一年前事空。”那“空”并非虚无,而是一种释然的清零。舒邦佐亦写:“又是一年新,三百六十度。”这“度”,是计量,亦是态度——就像我们在这座城市走过的每一条街道。

于是便释然了,谁不是人间过客呢?在人生途中,于行囊里装几片云,几缕风,几页诗笺,便不算虚度了。冻了一冬的心思化开了,化成更宽阔的河流:上游是父母汇入的溪涧,中游是我们激荡过的浪花,下游是儿子儿媳正在开辟的新河道。而元旦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让我们在某个共同时刻停下桨橹,听见整条河流奔涌的韵律——正如今日之中国,在历史的河道中,既承接着五千年的源流,又奔涌向复兴的海洋。

属于我们的元日,在竹裂声中完成了又一次交接:我们不再只是仰望父母的儿女,也不再只是被儿女仰望的父母。我们成了彼此窗前一道温暖的剪影,连接着逝去的温暖与蔓延的希冀。

茶凉了尚可再续,光阴却从不回头。你忽然说:“饭吃一碗少一碗,人见一面少一面。”我握紧你的手——是啊,我们总在等,等没了机会,等来了遗憾。所以啊,想做的事要趁早,想见的人快去见。对我们而言,这不就是三十二年前,那个决定相伴一生的夜晚所明白的吗?

最后一盏茶汤入喉,暖意自心底缓缓升起。原来所有际遇,不过为了教会我们一件事:少问“为什么是我”,多想想“这事要教我什么”。心念一转,天地自宽——就像当年我们决定留在星城时,从焦虑到坦然的那一转念。且由那时光如水,世事如棋,心只如一枚静观的卵石,沉在清浅的溪底,看天光云影,共一日悠长。

此刻,我们伫立于时间之河新的渡口。当我们将这道无形却坚韧的暖意送入星城的晨风时,我想对每一个在时光中并肩的人、对这个正在新征程上奋进的国家说:

愿你的辞别都有竹筒裂响般的坦荡,

愿你的传承都如屠苏酒液般温润绵长。

愿父母赐你的星空永远在头顶清澈,

愿孩子带走的火焰始终照亮远方的路。

愿每一个岁末你都听见生命拔节的声音,

愿每一个元旦你都有勇气与所爱之人,共赴新的田垄。

冻土之下,新芽正在翻身。人间这场盛大的守岁,从来没有真正的孤独者——只要有人相伴,只要有心相通。莫道人间有情或无情,最惹人惆怅也最给人以慰藉的,是那最公平的时光。它告诉你,流逝的只是我们,而生命本身,总在寂灭与新生间,完成它永恒的循环。

窗外,星城的山茶悄悄开了。烂漫不过人间花,慢煮光阴一壶茶——生活终究是自己的,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吧。国家的发展亦如是: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疾不徐,坚定向前。而婚姻,或许就是在这前行中,始终有人为你续上那杯适温的茶。

新年好。在这元始更新的时刻,愿我们的小确幸与时代的大气象相互辉映,愿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沉淀为生命的光泽,愿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在新时代的征程上,绽放出更加烂漫的人间花朵——就像星城街头这晨光中绽放的山茶。

茶尽处,余香满齿。我们相视一笑——这便值得。而元旦的意义,正在于这“值得”二字:值得铭记,值得奋斗,值得期待,值得与眼前人共度。当亿万人的“值得”汇聚,便是前行最磅礴的力量。而这力量中,有你我的手紧紧相握。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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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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