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7 12:08:01
文/曾康乐
那日,我在清理旧日的资料,忽然,一张发黄的准考证映入眼帘,那是我1980年参加高考的准考证。我的头脑里立刻翻涌起旧时光的记忆。于我而言,那段1980年的高考岁月,藏着一个乡村少年的命运突围,也藏着一段滚烫的、属于时代的记忆,更藏着个人命运的奇遇与亲情的滚烫。
那年头,高考远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般简单,我们得先闯过一道筛考的关。筛考定在3月底,我就读的新塘乡中学高中班,五十四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在纸笔交锋后,竟只剩下四人。我至今记得放榜那日的寂静,落榜同学泛红的眼眶,和我们四个幸运儿心头沉甸甸的雀跃与惶恐。
筛考结束后,学校放了农忙假,让我们回家帮忙插田。我每日牵着牛在田埂上转悠,一日午后,忽然有个云游的算命先生拦住我:“细娃子,给你算个命。”我连忙摆手:“我没钱,不算。”他却笑着摇头:“不要你钱,我免费跟你算。我看你印堂发亮,近期定有喜事。”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你今年八九月间,必定要离乡出门,远走他乡,要么升官发财,要么成国家干部。”我忍不住笑了:“我就是个放牛的,哪能升官发财?”他笃定地说:“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参军提干,要么考上大学。”我心里一动,彼时筛考结果刚出,能不能真正高考过关还悬着,便如实相告。他却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肯定能考上。不信日后可来找我,我云游四方,随处可寻。”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你今年必戴‘正孝’,该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有长辈离世吧?”我霎时愣住——3月初,我的外公刚过世。这番话让我心头震颤,原本悬着的那颗心,竟莫名多了几分笃定,对考上大学也多了几分底气。他临走时叮嘱我,日后若如愿,不用找他报恩,到庙里捐点功德或者做些善事即可。这份莫名的期许,成了那段艰难岁月里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
欣喜过后,新的难题又摆在眼前。筛考通过后,我们要集中到桃林寺镇的汨罗县三中参加三个月的强化培训,可这需要每月交十块钱学费,还要自带十斤米。十斤米对农村家庭已是不小的负担,十块钱更是一笔巨款——那时猪肉才七毛钱一斤,十块钱能买十几斤肉,够一家人改善好大半年的伙食。父母急得团团转,四处找人拆借,却屡屡碰壁。
母亲实在没办法,想起了在县洞庭湖洲管委会做负责人的大舅舅,听说洞庭湖湖洲上有割芦苇的活计,一百斤芦苇一毛钱,多劳多得。母亲咬了咬牙,当即决定赶往洞庭湖湖洲割芦苇筹钱。她跟我说:“你安心等着,妈去给你挣学费,再难也得让你去集训。”到了湖洲,母亲就扎进了芦苇荡,每日弯腰弓背割苇,一天下来最多能割一千斤,也就能赚一块钱,运气好时碰到芦苇密集的能割两千斤,挣两块钱。那是纯靠力气的苦活,芦苇叶锋利如刀,稍不留意就会划出道口子,汗水一浸,钻心的疼。母亲在那边割了半个月,攒下二十块钱,先给我送了回来。之后,我也赶去湖洲,和母亲一起割苇,母子俩并肩在芦苇荡里忙碌,指尖磨出了厚茧,身上添了不少伤口,却都咬牙坚持着。那些割苇换来的钱,一笔一笔凑起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也撑起了我的高考梦。
终于,我揣着母子俩用血汗换来的钱,带着十斤米,走进了汨罗三中的青砖瓦房。教室里,日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课桌上摊开的课本,也照亮我们埋头苦读的身影。日子被切割成背诵、演算、刷题的碎片,连晚风里都飘着油墨与粉笔灰的味道,可一想到母亲在芦苇荡里的身影,想到算命先生的笃定,我就不敢有半分懈怠。
七月流火,我们转战汨罗一中,踏入真正的高考战场。考前那晚,一位地理老师的临阵磨枪,成了我高考路上的神来之笔。他捻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下两条蜿蜒的河流,语重心长地说:“中美建交,这地理题说不定就藏着长江与密西西比河的较量。”我们当即埋首课本,对比着两条大江大河的走向,琢磨着东西两岸的经济差异,连西部的戈壁与山地,都仿佛在书页间有了清晰的模样。谁能料到,次日的考卷上,这道题果真赫然在目,二十分的分值,成了我稳稳攥在手里的底气。这份惊喜,至今想来,仍觉是岁月赠予的温柔。
而数学,是那段岁月里最跌宕的一笔。筛考时,我竟只得了九分。要知道,我素来偏爱数学,尤其痴迷立体几何,那些线条与角度构建的空间,曾是我课余最沉迷的天地。九分的打击,像一盆冷水,浇得人心里发慌。好在三中的名师指点迷津,更幸运的是,我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错题集100例》。那些日子,我把这本泛黄的册子翻得卷了边,一道题反复演算四五遍,直到每个步骤都烂熟于心。高考数学的考场上,当我看到七八个似曾相识的题目时,心跳都漏了一拍。笔尖划过试卷,那些日夜的苦熬,那些母子俩割苇的艰辛,都化作了笔下的笃定。走出考场,听着同学们抱怨题目太难,我轻声说“不难,我能打九十分”,换来的却是一片质疑,连数学老师都摇着头笑。直到分数揭晓,八十九分的成绩,让所有质疑都化作了惊叹。差十一分满分的遗憾里,藏着我拼尽全力的荣光。
那年的语文作文题,是《读达芬奇画蛋有感》。我绞尽脑汁凑够八百字,未曾想,全省语文平均分不过三十九分,我那五十九分的答卷,竟成了脱颖而出的筹码。填报志愿时,我心心念念数学系,最终却被湖南师院这个重点本科的中文系录取。命运的安排,总带着这般出人意料的转折。
那场高考,于我而言,是改变命运的分水岭。考上大学,意味着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意味着每月十五块钱的饭票菜票,意味着毕业后的包分配,意味着捧上了那个年代人人艳羡的铁饭碗。五十四个里挑四个的万里挑一,算命先生的意外期许,母亲割苇的血汗,三个月的披星戴月,一本错题集的机缘巧合,一位老师的一语中的,拼凑成我此生难忘的高考岁月。
如今再回首,那段高考岁月早已超越了“改变命运”的表层意义,沉淀为我生命里最厚重的精神底色。那些在煤油灯下刷题的深夜,芦苇荡里与母亲并肩劳作的晨光,筛考后既惶恐又期许的心境,还有算命先生那句意外的笃定,都不是孤立的片段,而是命运对逐梦者的温柔铺垫。我渐渐明白,高考的价值从来不止于一张录取通知书,它更像一场磨砺心智的修行——让我在绝境中学会坚持,在质疑中笃定方向,在艰辛中感知亲情的重量。那段岁月教会我的,不仅是“机遇垂青有准备的人”,更有面对困境时的坚韧与从容,懂得珍惜每一份微小的期许,铭记每一次不遗余力的付出。它让我确信,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拼搏都算数;也让我懂得,所谓命运的转折,从来都是奋斗与亲情共同浇灌的结果。如今的我,无论面对何种挑战,都会想起1980年那个滚烫的夏天,想起母亲割苇的背影,想起考场上笔尖的笃定。那段岁月里的汗水与忐忑,惊喜与遗憾,奇遇与深情,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力量,提醒我永远心怀感恩,永远勇敢拼搏。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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