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山、儒宗、高僧、村民

    2025-12-27 11:36:21

文|王立新

2025年12月11日,因为参加碧泉书院重建开工仪式,得便再至隐山,这是我第十六次到这里。最早一次是1998年。

隐山,又称龙王山、龙穴山,在今湖南省湘潭县排头乡黄荆坪村一公里处。宋代理学名臣、“春秋学”大家胡安国和他的季子——理学湖湘一派思想宗师胡宏的墓葬,均在这里。

本篇,意在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一、胡安国、胡寅、胡宁、胡宏,父子四人墓地均在湖南,不在福建、湖北。

本来这不是问题,所以提出来,是因为各种地方史志,存有不同记载。

胡安国(1074—1138)墓地在哪里?湖北《当阳县志》,称胡安国墓在湖北当阳。光绪《衡山县志》,称胡安国墓在“衡山紫云乡。”《嘉庆重修一统志》湖南《长沙府志》、光绪《湖南通志》,均称胡安国墓,在“湘潭县西南隐山下。”

以上三种说法,显然后一种正确,胡安国长子胡寅,为其父所作《先公行状》有明确记载,不用考辨。胡安国父母葬在湖北荆门当阳地界,《当阳志》作者误听传闻,导致误书。胡安国曾在紫云峰下生活若干年,《衡山志》作者可能凭借想象而误书。

胡寅(1098—1156)的墓地,史志中只见一种说法,就是《湖南通志》称引《胡氏族谱》的说法,“在永州城东关外。”不知《湖南通志》作者引用的是哪种胡氏族谱。因为各种胡氏族谱记载不同,亦有称胡寅葬在衡阳城东者。《福建安溪胡氏族谱》,则称胡寅葬在湘潭隐山。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有关胡宁(1101—1159)墓地,明代编修的《八闽通志》称,与其堂兄胡宪墓,均在福建建阳县东“北乐里龙潭坑上。”

胡宏(1105—1165)墓,《八闽通志》称,在福建“建阳县北崇文里古楼岭。”《嘉庆重修一统志》福建《建宁府志》,延续《八闽通志》说法。光绪《湖南通志》和《湘潭县志》,均称胡宏墓,在湘潭“县西南隐山下。”

各地方史志,或为误书,或为掠美,致将古代先贤墓地,错记于本省州县内。

古代人这样做,或是因为失误,或是为了表示所在地方历史底蕴丰厚。现在很多地方还在这样做,则是为了争取投资、捐助,争抢文化旅游资源。

胡氏父子四人墓地,其实都在湖南,而不在福建和湖北。真德秀《西山文集》中有祭奠胡氏四父子的文字,足够证明这一点。

宋代主政地方官员,有祭祀辖境内先贤,借此以行教化的责任。真德秀于宋宁宗嘉定十五年到十七年(1222——1224)担任知潭州、湖南安抚使。其人又是著名理学家,自幼读胡氏父子书,对胡安国父子崇敬有加。到任不久,询知胡氏父子在湖南的葬处,立即着手经办祭奠事宜。

“兹叨上命,来镇三湘……”,“故武夷先生文定胡公之墓……”、“昭告于故致堂先生侍郎胡公之墓……”、“故祠部郎中胡公之墓……”、“故五峰先生胡公之墓……”。

真德秀主政湖南,祭奠胡氏四父子墓地,说明胡安国父子四人墓地都在湖南境内,而不在福建建阳,也不在湖北当阳。不需要另外找寻证据。

祭文显示,真德秀不仅祭奠胡氏父子,而且通令禁止在墓地附近砍伐树木,放牧牛羊。真德秀还“访问”胡氏“后人”、“慰其子孙”。《西山文集》相关文章显示,真德秀主政湖南期间,看望过胡大壮,还曾与萧佐、刘庆子等湖湘士人,有过密切交往。萧佐是张栻门生,其父萧复,是胡宏及门弟子,又是胡安国门人黎明的女婿,与胡氏一家联系相当紧密。刘庆子的母亲,是胡大壮女儿,胡大壮是胡宏长子。

由此看来,关于胡安国及其三子墓地的确切位置,是真德秀问询胡宏子孙辈们得知,断无可疑。真德秀对胡氏父子,虽然崇敬有加,但祭祀胡氏父子四人,却是官府作为,是可以算作行政业绩的,不是简单的私人情感付出。

祭文显示,胡寅、胡宁墓地,是真德秀亲往祭祀。而胡安国和胡宏墓地,却是真德秀敦遣“祠官”前往代祭。表明胡寅与胡宁墓地,与其父胡安国墓地,不在同处。

真德秀并未亲往祭奠胡安国、胡宏墓地,主要是因地处偏僻,官事冗繁,往返费时过多,恐怕影响公务——“属拘印韨,谒拜无从。”

真德秀虽未明说胡宏的墓地,与其父胡安国墓地同在一处,但通常情况下,宋人都有一子葬于其父其侧。照此惯例,胡安国墓地附近,应有一子葬在其侧。既然胡寅、胡宁墓地,不与其父墓地在一处,那就只能是胡宏了。因此胡宏墓地在隐山,当无异议。而光绪《重修一统志》湖南《永州府志》,称说胡宏墓地,“在零陵县东关外”,显然是将“胡寅”,错写成了“胡宏”。

二、胡安国为何葬在隐山?

胡寅《先公行状》明确记载,其父胡安国,于去世当年(绍兴八年)九月一日,“葬于潭州湘潭县龙穴山。”前面已经说过,隐山在南宋时期,又称龙穴山(因山体底部,有深长山洞,土人旧称有龙王卧居其中)、龙王山、西山(因在湘潭县西的缘故),胡寅《斐然集》和胡宏《五峰集》中的不少诗、文,都可证实上述说法。

胡安国、胡宏父子墓地,为什么葬在隐山?

古人重风水,隐山地处偏僻,风水应该不错。这是胡安国、胡宏父子葬于隐山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是胡安国的夫人王氏,先已葬在这里。据胡寅《悼亡别记》,“癸酉岁,……家君度【或为“渡”字之误】洞庭而南,寓居湘潭。……明年,……冬十月一日,先令人疾革,……捐馆舍。”明确交代,胡安国夫人、胡寅兄弟的“先令人”,于建炎四年(1130)十月一日去世。《亡室张氏墓志铭》又称,胡寅前妻张季蘭去世后,于当年(绍兴七年1137)十一月七日,“葬于潭州湘潭县龙穴山先妣王令人之右。”说明胡安国去世(1138四月十三)前,其夫人“令人王氏”,已先葬在隐山。而胡寅前妻,也陪侍“先令人”葬在这里。胡安国葬在这里,既得风水之宜,又免去了迁转亡妻祔墓的周折。

还有第三,这条理由似乎更重要,就是慈云禅寺就在附近,寺内住持僧法瓒长老,跟胡氏父子交谊深重,可以帮助看守墓园。来往祭祀时,还可于寺中休歇。

慈云寺住持僧法瓒和尚,与胡氏父子交往时间既长,情谊也异常深重。

建炎三年(1129)冬,胡氏一家初来湘潭碧泉,正值寒冬季节,“急雪堆户,冬郁湿薪”。正处艰困之时,法讃忽来看望,可能还送来一些米面,帮助胡氏一家度越难关。

作为理学名家,胡氏父子虽然坚定反佛,但对法瓒的恩惠,却是感怀至深。

法瓒当时不是慈云寺的住持僧,只是草衣寺较有名望的僧人。后来才“移锡”慈云寺,成为住持长老。宋代出家为僧,需要政府发放度牒。和尚成为寺院住持,也不仅需要内部僧众推举,还要得到地方官府批准。法瓒能够成为慈云寺住持,得利于胡寅向荆湖南路安抚司的举荐。法瓒因此与胡氏父子关系更加亲密。

胡安国夫人王氏,还有胡寅前妻张氏,所以葬在隐山慈云寺对面,一方面可能有风水的考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与法瓒长老关系亲密,平时可以帮助照看。

胡安国去世后,法瓒更加精心看护胡氏坟墓,禁防樵牧,草树得以葱茏茂盛。

绍兴十八年(1148),法讃圆寂。胡寅特作祭文,表达伤悼和感激。

三、胡基瓒老人带引我来到胡安国、胡宏父子墓前

1998年10月5日,中秋节那天,我第一次来到隐山。

88岁的老人胡基瓒,带引我来到胡安国、胡宏父子墓地。老人家住湘潭县花石镇合云村,自称是胡宏第22代后裔。老人60岁的儿子胡盛弼一同前往。他们的名字当时就引起了我的注意。经历反右、砸烂封资修、文革等数十年政治运动,全国上下,传统文化遭受粉碎性破坏,但老人父子的名字,却取得那般雅致,满含古典的意味,数代之间一定仍有人读古书,文化底蕴不浅,殊不容易。

是学生朋友胡菊香,帮我找见胡基瓒老人。菊香也是胡宏的后裔,现在早已是大学老师。当年她在湘潭大学读西洋哲学的研究生,跟我指导的研究生蒋浩是好友,由此跟我熟悉,很快成为朋友。那段时间,我见到姓胡的就问人家是不是胡安国后代,想着或许可以得见胡氏《族谱》,找寻胡安国墓地之类。问到菊香,算是找对了人。她回家打探消息,通过自己的姑父,打听到合云村的胡基瓒老人。

带我前往胡安国、胡宏父子的墓地的路上,胡基瓒老人拄着拐杖,在儿子的帮助下,慢慢行走,我在一边帮扶,一边跟老人说话。老人每走几步,就得用手帕擦擦鼻涕,他正患感冒,但情绪却很饱满,眼中始终含着笑意。二十七八年过去了,现在我还能回想起他当时的情态。来到胡氏父子的墓前时,我兴奋得难以描述,对老人充满说不出的感激。心想可能自己是学界第一个找到胡安国、胡宏父子墓地的人。

其实不是。在那数年以后,日本学者高畑常信将他著述的《宋代湖南学の研究》寄赠给我。翻阅时发现,在我来此五年前,他就已经到过这里了。高畑常信是东京学艺大学教授,宋代湖南学的研究专家,跟我研究的目标一致。他不止到过胡氏父子墓前,后来我去过的宁乡张栻父子墓地、桂林石刻中张栻的遗迹等,他都在我之前若干年去过了。所拍照片都放在了书中。日本学者为学的务实求真态度和身体力行精神,实在令我感佩,感佩到有些惊诧的程度。

后来我又去胡基瓒老人家,老人把珍藏的《族谱》拿出来。说“珍藏”,一点都不过分。老人告诉我,当年全国大搞“破旧立新”政治运动,所有“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都被当成封建遗毒,凡能见到的,几乎全被砸毁、销毁。红卫兵到他家搜查过几次,几本旧书都被抢走、撕毁。因为胡基瓒的老母患有严重风湿,把这份族谱垫在床底防潮,所以没被搜走,因此得以幸存。这份《湘潭隐山湧田胡氏六房八修族谱》,与一般的各种姓氏《族谱》有很大不同。

历来研究者都知道,《族谱》这类东西,百无一真,可信度极低。但这份胡氏族谱,经过我与相关可信史料对证,却有不菲的史料价值,是我所见到的十余种《胡氏族谱》中,有参考价值的两种之一。尽管其中同样存在很多差错。

老人把这份珍藏的《族谱》借给我,我拿回学校复印了大半部分,然后再去他家还给他。

跟老人聊天,听老人说话,感觉既温暖又亲切。我给了老人一百元钱,他没拒绝,笑着感谢我。其实我更感谢他。后来工作忙,2000年后我就再没去过老人家。现如今,老人如果还在,应该有一百一、二十岁了。

四、胡安国、胡宏父子墓地中存在的问题。

胡基瓒老人告诉我,隐山的胡安国、胡宏父子墓,是1982年,附近胡氏后裔集资,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

我后来感觉,存在两个明显错误。

隐山胡安国、胡宏父子,同在一冢之内,不符合宋代礼法。应如宁乡县官山的张浚、张栻父子墓地那样,分为两个各自独立的墓穴。也就是说,应该是距离较近的两座坟丘,一为胡安国与夫人合冢之墓,一为胡宏与其妻合冢之墓。这是隐山胡氏墓的第一个错误。

第二个明显错误,是将一位“刘氏”,当成胡安国夫人,书写在墓碑上。与胡安国同冢的祔墓者,是胡宁、胡宏的亲生母亲王氏。胡寅《先公行状》有明确记载,称“令人王氏祔焉。”不知什么时候,被胡氏后人弄错了。

除上述两个明显错误外,胡氏父子墓碑上的“秉春秋大笔,葬天下隐山”字样,也应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不会是胡安国下葬时所书,而应是1982年重修时,加在墓碑上的。墓碑上不宜刻书这类文字。

很可能是明代修建的隐山“胡氏父子三贤祠”中的联语。三贤祠被毁之后,胡氏后人将记忆中的这句联语,转刻在了表墓的石碑上。

隐山慈云寺、隐山胡氏父子三贤祠,都曾在1958年大跃进时,遭受严重损坏,建筑所用石块、木质梁柱等,都被凿、拆下来,拿去修建水库之类。这是我十数次在隐山做访古调查时,村民们所告知的情况。就在近旁的胡氏父子墓碑,也一定不会幸免。文革中,毁坏更加彻底,慈云寺和三贤祠踪迹全无了。1999年,我曾在附近农田和荒草中,拍摄到一块石狮残骸,年长的村民告诉我,是三贤祠的遗物。

我想胡安国墓碑原本的写法,应该是:“朝请郎、宝文阁直学士、给事中兼侍讲、谥文定、胡公之墓”,或者“宝文阁直学士、谥文定、胡公之墓”,还可能更简单:“直宝文阁文定胡公之墓”。而胡宏的墓碑,似应为:“五峰先生胡公之墓”。

“秉春秋大笔,葬天下隐山”。这句联语,应该是明代弘治年间敕建三贤祠时,胡氏后人所拟,湘潭县地方官同意之后,刻在祠堂里面的。

胡基瓒老人一定是1982年附近胡氏重修祖墓的主要参与者之一,如果当年向他问询,至少会了解到上述错误和问题的一些线索。遗憾我当时因为找见胡氏父子墓地,陷于过度兴奋中,没有来得及考虑上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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