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学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7 09:13:57
穿过竹海去见你——阳明情思
■赵荣学
风穿过大阳明山的十万亩竹海时,总带着些松涛与竹浪的私语。这片横亘永州数县、衔接潇水两岸的广袤山地,将双牌、零陵、祁阳、宁远等地域的灵秀与厚重揽于怀中,正如地方志所载:“荒蟠百里,秀齐九疑”,我循着风的轨迹,让思绪漫过竹海,漫过千年时光,去见藏在山水里的光阴,去见散落在草木间的星火,去见萦绕在心头的悠悠情思。
万寿寺的檐角,总挂着晨钟暮鼓的回响,更萦绕着终年不散的袅袅香火。不必亲临,也能想见山道上蜿蜒的人潮——衡阳的香客裹着青布头巾,永州的善信挎着竹编香篮,郴州的旅人背着简易行囊,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有的牵着孩童,有的搀扶着老者,裤脚沾着晨露,鞋底带着泥尘,沿着竹海掩映的石阶一步一叩,嘴里念念有词。山道两旁的野杜鹃开得正艳,粉紫的花瓣沾着香客们滴落的汗水,与香火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寺前的香炉里,香灰积了厚厚一层,金灿灿的烛火跳跃着,将青石板路映得暖融融的。秀峰禅师的传说,早已融进这烟火缭绕里,相传禅师圆寂后肉身不朽,被尊为“七世佛祖”,护佑着一方百姓。香客们捧着香烛,在佛像前虔诚跪拜,祈福的话语混着梵音,被穿堂而过的山风送向竹海深处,与竹涛共振,声声都是岁月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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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阳明山的四季,藏着四时不同的风物诗,也藏着四时流转的情思。春日的山巅,是“天下第一杜鹃红”的主场,漫山遍野的杜鹃从山脚烧到山尖,红得热烈奔放,粉得温婉娇羞,紫得神秘烂漫,将竹海衬得愈发青翠欲滴。山雀衔着花瓣掠过万和湖,湖水澄澈如翡翠,倒映着云霞与花海,连风都染上了甜香。明代诗人桑日升曾咏《登阳明山》:“仰面遥看天际平,山回绝壑怒涛生”,恰是此等壮阔景致的写照,也道尽了山巅览胜的豪情。夏日的大阳明山是天然的凉棚,万亩竹海遮天蔽日,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金洞漂流的浪花撞碎在青石河床,溅起阵阵清凉,游人的笑声顺着溪流漂向楠木湾畔公园;上梧江瑶族乡的吊脚楼里,瑶家阿妹捧着冰镇的米酒,芦笙声伴着蝉鸣,奏响夏日的欢歌。行至双牌泷泊之地,便觉元结笔下“泷泊之山,秀削如立;泷泊之水,清莹如镜”的意境,就藏在这山水相映的画卷里。这位唐代才子曾流连于此,将泷泊的灵秀写入诗行,让千年后的我们,仍能循着笔墨,触摸这片土地的温润肌理。而江村有鼻亭的旧事,也因元结的记录而鲜活——他笔下的鼻亭,傍山而建,临溪而居,正是舜帝之弟象被贬谪的居所。当年舜帝不辞辛劳,跋山涉水来此寻访弟弟,冰释前嫌的兄弟二人在此促膝长谈,最终舜象以和,成就一段千古佳话。鼻亭前的石板路,仿佛还印着舜帝寻访的足迹,将一段上古的温情,悄悄藏进了大阳明的山光水色中。秋日的桐子坳,是一场金黄的盛宴,千年银杏抖落满身金叶,铺就十里长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天子山的枫叶红得似火,与银杏的黄、竹海的绿交织成斑斓的织锦,舂陵侯城的残垣上,野菊开得正好,在秋风中摇曳着,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冬日的大阳明山裹着素白的雪衣,万寿寺的青瓦覆着薄雪,香火凝成的白烟袅袅升起,与云雾缠绕。云台山的民宿里,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的竹海披着银装,偶有松鼠从雪枝上跃下,惊起一片碎雪,寂静的山林里,只余雪落的簌簌声,清净而安然。
大阳明的诗意,还藏在散落在山水间的民宿与营地中。金洞的云端云宿与云溪里民宿,是嵌在青山里的璞玉,白墙黛瓦隐在竹海与云海之间,晨起推窗,云雾漫过廊檐,仿佛伸手就能摘到云絮;夜晚枕着竹涛入眠,梦里都是山野的清新气息。万和湖畔更有星空民宿与露营基地,木质小屋的屋顶嵌着透明玻璃,躺在床上便能望见漫天星河,银河如练,繁星点点,与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露营基地的帐篷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草地上的星辰,篝火旁的歌声与笑声随风飘散,与虫鸣、竹浪汇成一曲浪漫的夜曲。在这里,人与自然没有边界,星空与大地温柔相拥,大阳明的情思,便在这星河月色里,悄悄漫上心头。
舌尖上的大阳明山,更是藏着山野的鲜灵与瑶寨的醇厚,每一口都是乡情的滋味。春日里,采一把雨后的春笋,剥去层层笋衣,切成薄片与腊肉同炒,笋的清甜撞上肉的咸香,是山民餐桌上最鲜的春味;随手掐来的蕨菜,焯水后凉拌,淋上一勺红油辣子,酸辣爽口,满是山林的清新。夏日漂流归来,瑶家吊脚楼的长桌上早已摆好冰镇的米酒,配上炭火烤得焦香的竹筒饭,米饭混着竹香,咬一口满嘴生津;还有那黄溪河的小河鱼,用紫苏叶焖煮,鲜掉眉毛的汤汁拌着米饭,能让人多吃两碗,这般滋味,恰如元结“溪口石巅堪自逸,谁能相伴作渔翁”的闲适之趣。秋日的桐子坳下,晒场上铺满了金黄的银杏果,剥去外壳炖一锅土鸡,汤鲜味美,暖身又滋补;舂陵侯城旁的农家,会端出晒好的红薯干、野山枣糕,甜糯中带着果酸,是秋日里最天然的零嘴。冬日围炉而坐,云台山民宿的老板会端上一锅腊味合蒸,腊肉、腊肠、腊鸡在砂锅里咕嘟作响,油脂浸润着配菜,香气满屋;再烫一壶自酿的米酒,就着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糍粑,一口下去,暖意从舌尖淌到心底。
大阳明山的民俗,是藏在烟火里的热闹与温情,是代代相传的文化根脉。万寿寺每年的庙会,便是一场盛大的盛会,四方香客云集,寺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竹编、草药、手工糍粑的小摊,吆喝声、欢笑声与梵音交织。上梧江瑶族乡的盘王节,更是将瑶寨的热情推向高潮,瑶胞们身着绣满花鸟的盛装,吹起芦笙,打起长鼓,围着篝火跳起瑶族舞蹈,姑娘们的银饰叮当作响,与歌声一同飘向竹海深处。宁远桐木樏瑶族乡的尝新节,带着农耕文明的质朴,山民们捧着新收的稻米、瓜果,祭拜天地与先祖,再摆上长桌宴,邀邻里乡亲共享丰收的喜悦,米酒喝到酣处,便有人唱起瑶歌,曲调悠扬,余韵悠长。舂陵侯城遗址旁,还保留着古老的舂陵庙会,人们在这里祈福纳祥,听老艺人讲舂陵侯的故事,看皮影戏在幕布上流转,恍惚间,仿佛穿越回千年之前的汉代古城。
红色印记在大阳明山的脉络里深深镌刻,是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零陵区画眉山的红六军团长征旧址,青瓦土墙间仍回荡着1934年的军号声。任弼时、王震与萧克率领九千余名红军在此集结,将临时指挥部设在村民唐延献家中,昏黄的油灯下,他们俯身查看地图,作出迂回西进的战略决策。“工农专政”的标语墙斑驳依旧,军民情深的象牙筷静静陈列,那口滋养过红军的爱民井,至今井水清冽甘甜。不远处的伏江河,曾见证红军涉水西进的身影,河水潺潺,仿佛还在吟唱着军民鱼水情的歌谣。金洞白果红军墓前的青草岁岁枯荣,守着烽火岁月的记忆,红六军团司令部旧址的木门吱呀作响,与楠木湾畔公园的笑语、天文台的星河浪漫,共同构成了今昔交融的画卷。徐霞客当年游历永州时,曾笔下留情“千峰耸翠,亭亭若竹竿玉立”,想必他途经这片山水时,也曾为这般奇绝风光驻足,为这片土地的底蕴倾心。
大阳明山的文脉,藏在山水与遗址之间,是文人墨客的灵感源泉,是先贤哲人的精神高地。零陵黄溪河旁,黄溪庙的香火延续着千年文脉,柳宗元在《游黄溪记》中盛赞此地“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更称“永州最美,永州百里黄溪最美”。如今溪水依旧潺潺,庙前古木参天,虬曲的枝干上挂着香客们系的红绸带,随风摇曳。元结曾泛舟潇水,写下“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的佳句,这位挚爱永州山水的文人,早已将身心融入这片“水石为娱”的幽奇之地。氹底商周越人古遗址的断石残垣,默默诉说着远古先民的生活图景,那些磨制石器与印纹陶片,被时光摩挲得温润,让大阳明山的历史追溯至三千年前。双牌日月湖的水波悠悠,将两岸的青山与云霞揉碎在水面;祁阳龙氹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白练似的水花砸在潭底,溅起千堆雪,惊起潭边成群的白鹭。
山水流转间,风情万千,情思绵长。上梧江瑶族乡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长桌宴上的腊肉喷香,米酒醇厚,瑶家妹子的山歌伴着芦笙响起,裙摆旋转间银饰叮当作响,尽是淳朴热情。紫金山的风带着永山永水的灵秀,吹过王阳明谪居悟道的足迹,当年他在此结庐讲学,竹影婆娑间,哲思悄然萌发;更拂过李达先生避世守节的身影——1944年日军侵占零陵,三次登门利诱他出面维持“治安”,这位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毅然携族人避入紫金山的深山密林中,在天光坳、麻园冲的隐秘角落,以山石为案、竹影为屏,坚守着马克思主义信仰与民族气节,即便珍贵手稿遭土匪洗劫也未曾屈服,用傲骨撑起乱世中的精神灯塔。宁远桐木樏瑶族乡的吊脚楼层层叠叠,汉皇殿的传说在瑶胞口中代代相传,舂陵侯城的残垣与墓冢,荒草萋萋间,见证着汉代的金戈铁马与岁月沧桑。
夜渐深沉,云台山民宿的窗棂上,星河正缓缓流淌。竹海在月光下泛起淡青色的光晕,像一匹被岁月洗过的绸缎。我终于懂得,穿过竹海去见的,从来不是一场具象的相逢。那是舜象和鸣的上古仁风,是元结、柳宗元笔下的山水魂魄,是王阳明静坐竹下的悟道灵光,是李达深山守节的铮铮傲骨;是杜鹃燃遍山岗的炽烈,是银杏铺满长径的温柔,是瑶寨米酒里的醇厚,是红军足迹里的滚烫,是云端民宿的闲逸,是星空营地的浪漫。山水不语,却把千年的哲思与深情,都藏进了竹浪松涛里。当风再次掠过竹海时,不必追问,不必探寻,只消侧耳,便能听见岁月的回响——那是大阳明山,在对每一个奔赴而来的人,轻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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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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