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波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6 11:14:28
文/向延波
引子:那年我十八岁,从中师毕业,分配到本县最偏远的一所村小任教,相较于其他同学的去处,那里算是发配流放的“宁古塔”。海拔千米,一脚踏两县,缺水不通电,交通闭塞,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白云深处。课云教霞的日子自在又充实。从学校到镇上,二十多里地,翻山越岭,全靠脚力。每月难得下山一次,除了参加乡联校的例会,便是采购教学和生活物资。有时顺道骑上老乡的马,从云端来,回云中去,飘飘欲仙。
学校山下是溇水,澧水最大的支流。那条河景色绝佳,风情独异,奔涌的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传奇故事。
毫不讳言。在溇水边的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记忆。我的故事就藏在那条河里,我的才思不过是那条河溅起的几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这也许就是《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老天并不薄我。
阴门山及女儿河
山有绝壁,形如女阴,凹处白色,四周葱绿,正对上游峡谷,常年飞珠泻玉,此为阴门山。
天造地设,鬼斧神工。五百里溇水最具特色和灵气的风景,人生当见一回!
初到溇水,只见大河滔滔,龙吟虎啸,从千山万壑间奔涌而来,在两水交欢的地方稍作缠绵,又匆匆而去。两岸壁立千仞,杂树生花。藤萝如笔,点抹钩划。河畔,烟村三两家,与春风同坐。一幢幢吊脚楼蹲踞崖边,危如累卵,惊险又精巧。无数条小路从吊脚楼下逶逶迤迤下河来,每一块青石板都是叩问世外桃源的密码。渡口边,波渺渺,柳依依,青箬笠,绿蓑衣。天空清朗,鹰在翱翔,云在徜徉。一切,一切,皆像关山月笔下的山水画,似真如幻。
小船入画,我的心境顿时开阔起来,所有因不公遭遇而愤懑的情绪一扫而空,来不及让老艄公将船靠岸,就扔下行囊,长啸一声,扑向那洁白如银的沙滩,嘴里语无伦次:“溇水,溇水,我来了,让你等得太久了!我愿意和你一辈子呆在这里,不出去了。”
天可怜见,那句话不小心让我的学生听去了,那些鸟雀一样的小家伙们,散向水边人家。不多久,说媒的纷至沓来,无非是谁家的姑娘貌美如花,而且贤慧,甚止有学生自荐家姐,让人啼笑皆非。有同事杨姓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我不妨考虑终身大事,因为这“阴门山”是出美女的地方,自古有名,有当地流传的两句民谚作证,其一:“南斗溪的后生儿柳阳溪的女,人潮溪的排排儿拖不起”。另有一句直白下流,有辱斯文,不提也罢。我倒是相信他的话,那个阴门山下叫柳阳溪的水边村子,村姑村嫂似乎人人容貌不俗,最大特点是肤白,端庄,匀称,真正“五步一热巴,十步一娜扎”。当地的姑娘们出门在外,外人见了“罗敷”,耕者忘犁,锄者忘锄,“好乖致的姑娘家”,一问之下,原来是柳阳溪的女儿,又一连声啧啧“难怪难怪”。
天地有灵气,柳阳溪人一定沾了阴门山的灵气。柳阳溪是村子的名字,也是门前小河的名字,柳阳溪又叫“女儿河”。女儿河的水流进大河溇水,溇水接纳了她的秀色。
灵气天赐,无独有偶。正对阴门山的峡谷上游不远,有一个叫南斗溪的村子,村口有一座石峰,冲天兀立,状如男阴,唤作“屌儿岩”,屌儿岩和阴门山遥遥相对。称奇的是每逢阴雨天气,自有一缕云雾横亘江中,连接两山。匪夷所思的是南斗溪多俊美男子,于是有了“南斗溪的后生儿柳阳溪的女”这句民谚。俊男靓女常常相会,留下一河的风流韵事。南斗溪男子得了便宜,常常讥笑柳阳溪。柳阳溪的男子不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大雨之夜,聚众炸掉了屌儿岩。据说,屌儿岩被炸的那天,溇水满江通红。自此,南斗溪不再出俊美男子,而女儿河依然美女满河。
我以为是传说,谁知千真万确。
真是绝了!难道,这阴门山和屌儿岩是天地相应的一个隐喻?是上天眷顾人间的佐证?
面对杨老师的提议,我稍一犹豫,他马上抛出绣球,隆重介绍他待字闺中的小姨妹,并声明可以先看看人,张姓老师在一旁认真“补刀”:如果没相中,他还有一远房亲戚的女儿,长相不错。我吓得连连倒退,刚跨出校门,见识过当地人的热情,没见过当地人如此热衷一个外乡人的终身大事。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溇水上独有的古老习俗。
这水边人家的意识中,媳妇才算自家人,是要为家族繁儿衍女,传承家业的。女儿终究要嫁出去的,算是外人,是家门前的河水,要流到山外去的。所以,当地人家对女儿的放纵十分包容,一个最朴素的愿望,即是希望女儿能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他们从不拒绝外人对自家女儿的挑逗、引诱,甚止暗中鼓励女儿主动示好,支持她自己追寻幸福。反之,把自家媳妇的贞洁看得很重,看管极严,对外人挑逗、引诱自家媳妇的言行概不容忍,轻则棍棒,重则刀枪。而且一呼百应,起“地皮风”。有一个逞勇斗狠的排古佬犯了大忌,招惹了人家的媳妇,自以为可以演绎一场私奔的大戏,结果被一个寨子的人齐齐追杀了半条河,被火铳和砍山刀打了个半死。还有一个进山收货的外乡人,自恃钱财,诱人媳妇败露,寨子人动了“地皮风”,同行的伙计不敢相救,结果被人捉住吊在河边柳树上三日三夜,落下残疾。从此,再无人敢以身试险。
因为这个引人无边遐想的古老习俗,溇水的水边码头声名远播,外人慕名而来。“要好玩,上渔山”,这句话在溇水上漂了千百年,响了千百年,沉淀在一代又一代排古佬和外乡人的梦中,成就了五百里上下最出名的码头——渔山。因为渔山寨子里的父母更开放,寨子里的女儿百里挑一,最是大胆热情。
我将信将疑。杨老师、张老师、王老师们一涌而上,轮番给我“讲古”,讲一则则艳遇,一则则笑谈,讲上世纪水路上的奇闻逸事,讲那些荡气回肠的缠绵悱恻。每一则故事都离不开一个美丽如狐的年青女子,像聊斋一样。她们都是溇水的女儿,是那条河最多情的山精水魅。
我于是脑补了“渔山”某一个夜晚的情景:在寨子熊熊的火塘边,吃饱喝足后,那么多草鞋和旱烟袋凑在一起,讲一路的惊险和奇遇。中有那么一个进山收货或慕名而来的血气男子,二十郎当年纪,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贪婪地落在主家正在灶边打下手的漂亮女儿身上。溇水女儿是不兴脸红的,她大胆地接下那火辣辣的目光,定定地打量那个男子的相貌,审度他的秉性、财力,看透他的心思。当一切在目接神移中完成后,溇水女儿会大大方方地挨着那个男子坐下,在一系列暗中踩脚背、勾手指的操作之后,这男子大概率可以带走那个女儿了。
多美好啊!多么迷人的夜晚和女儿啊!多么幸运的男子!那怕他是猎奇而去的,哪怕他是无心插柳的一次溇水之行。如果他始乱而终弃,离开那条河之后,一定会怅然若失的。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地人如此热衷我的终身大事,他们希望我带走他们的漂亮女儿,把她带到岸上去,让她过上好日子。后来,我见过杨老师的小姨子,果然肤白貌美,温婉可人,长得像刘亦菲。可惜当时,杨小姨子已经名花有主,或许我就是那个怅然若失的人。
两年后,我满怀收获和遗憾离开了那条河,没有带走溇水的女儿。不久,江垭水库修建,高峡出平湖,阴门山还在,女儿河成了“龙宫”。
再后来,当地申报溇水风景名胜区,有人嫌阴门山名字直白俗气,建议改名“玉女晒羞”。我还是愿意记下“阴门山”这个名字,因为原生本真的东西我们丢失得太多了,无他。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桑植县委宣传部。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约500万字,出版有小说集《无名指》、《美人痣》,长篇小说《大土司》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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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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