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载于12月26日《湖南日报》08版​

人生起起伏伏，登临之时意气风发，回落之际不免怅然。何以解惑？金秋十月，《楹联中国行》栏目组行至甘肃兰州五泉山，于清末翰林刘尔炘所题“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一联前，寻得一道跨越百年的智慧微光。

抵达兰州时，已是暮色深沉。西北的风罕见地收起了凛冽，黄土山峦间竟晕开几分似江南的温润。

在解联嘉宾、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邱锋的记忆里，此时节本该是干冷的风吹拂裸露的黄土山，满是苍凉而坚硬。如今的五泉山，却依然满目苍翠，一副副楹联如星子般散落亭台楼阁间，与山泉、古建筑相融，凝成一种温厚而深沉的文化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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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声联影，山色如昨

五泉山因泉得名——蒙泉、摸子泉、掬月泉、甘露泉、惠泉。五口清泉，宛如五枚被岁月打磨温润的碧玉，镶嵌于山腰翠色之中。

蒙泉之名，源自《易经》“蒙”卦，象征山下出泉，其水清冽。明代李文《游五泉》诗赞：“上人邀我烹新茗，水汲山中第五泉”，所言即此；摸子泉隐于幽洞，石阶已被抚摩得光滑如镜，依稀可辨昔日求子者伸手探石时的殷切模样；掬月泉若在夜深人静时观赏，月影沉璧，伸手欲掬，恍若真能将一捧清辉拢入掌心……

泉水蜿蜒处，殿阁楼台渐次铺展。建筑依山就势，廊桥榭坊环泉而设，如一盘精心布局的棋局。而每一处门楣、廊柱，皆悬有楹联，粗略计竟达数百副之多。

俯瞰兰州五泉山。​

邱锋介绍，民国初年，五泉山殿宇倾颓。自号“五泉山人”的刘尔炘，耗时五载，主持修缮元、明、清遗留的崇庆寺、文昌宫、卧佛殿等，又新建太昊宫、三子祠、万源阁等十余处场所，令荒山重焕生机。他还亲撰一百三十余副楹联，题写后悬于山中各处，五泉山遂成兰州一大胜景。每逢农历四月初八庙会，游人如织，读联声、欢笑语、泉流声交织一片，汇成陇原大地上一幅生动的文化图卷。

刘尔炘的楹联，语言质朴如家常，细品却深意内蕴。邱锋笑言，其联最妙在于“导游助兴、雅俗共赏”。且看摸子泉——相传求子者若在泉中摸得瓦片生女，摸得石头生子。刘尔炘为其撰联：“糊糊涂涂将佛脚抱来，求为父母；明明白白把石头拿去，说是儿孙。”诙谐中带讥诮，将世人对子嗣的执念，勾勒得淋漓尽致。

惠泉旁的“企桥”。​

惠泉旁有座桥廊，因形似“企”字，故名“企桥”。桥西侧悬有刘尔炘一联：“想过去么，过去便能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桥虽短，行于其上步履微晃，如立人生歧路。刘尔炘仿佛在旁轻声絮语：若决意前行，勿惧艰辛，前方自有风光；若选择停留，亦不必悔，红尘烟火中另有滋味。这般言语，如老友闲谈，娓娓道来，引人深思。

联中阶上，俱是修行

我们此次探访的青云梯牌坊楹联，位于五泉山中轴线上，那副名联“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便刻于牌坊背面。

此联形制特别——并非竖悬门侧，而是制成两面横匾，高悬于游人头顶；字体亦非寻常楷书行书，乃取隶书，一绿一黑，笔力浑厚如山石。

青云梯正面。​

我们随邱锋自公园门口入，经游廊，登石阶，约一刻钟便至青云梯牌坊下。仰首望去，由中国书法家协会原主席舒同题写的“青云梯”三字赫然在目，顿觉脚步轻快，心想再向上便可登高望远；未想至下山时，筋疲力尽，腿肚微颤，先前豪情悄然消散，低头瞥见此联，方真切体味“上来容易下来难”。登山尚且如此，人生又何尝不然？

“这副联如一面明镜，既照见刘尔炘自身，亦映出一代文人的精神困境。”邱锋感慨道。“高处何如低处好”，是刘尔炘半生感悟。他生于清末，适逢千年未有之变局，戊戌变法期间，他辞京官而归故里，受地方官绅尊崇，参理甘肃高等教育，坚持传授理学。

辛亥革命后，他以前朝遗民自居。面对浩荡历史潮流，自觉无力抗衡，只得借由当时地处偏僻、旧学存续的兰州，借修庙建园之机，抒怀寄意。这副联中“高处、低处、下来、上来”的喟叹，大抵源于此境。可以说，他不仅为个人时运感慨，亦是为一个逝去的时代长叹。

邱锋（左）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解联。​

如今再读此联，依旧意味深长。字字通俗，对比却极精妙——高处对低处，上来对下来，一问一叹，道尽人生纠结。这岂止是一副楹联？分明是刘尔炘将毕生学问、修养与智慧融入其中，留给世人的一道思考题：你究竟渴望高处的风光，还是低处的安稳？你能否承受“上来”的艰辛，亦能坦然面对“下来”的苍凉？

泉润陇原，风骨长存

“刘尔炘的一生，始终围绕着‘教育’与‘济世’二词。他如五泉山中的一泓清泉，静默流淌，润泽一方。”邱锋如此评价。

光绪年间，刘尔炘两度入翰林，本可安享京官尊荣，却选择返回兰州，执起教鞭。在五泉书院，他常与学生同住院落，天未亮即起身查课。若有学生背诵不出，他不斥不罚，只静坐一旁，逐字逐句讲解，如清泉流过石隙，温和而坚定。

五泉山公园内游人如织。​

他深知，教育非独在授业，更在点亮人心。接手兴文社后，他四方奔走劝募，筹得五千两白银，陆续办起一所中学、四所小学。那琅琅书声，如泉水叮咚，渐次汇成兰州城内的清响。

而他心中所系，不唯学子，更有黎民。兰州地瘠，他设丰黎义仓，丰年储粮，灾年开仓；又创立皋兰同仁局，冬发棉衣，夏施药石，如山间惠泉，默默滋养百姓。

1920年，兰州大地震，屋毁人亡；九年后，大旱又至，饿殍遍野。刘尔炘目睹惨状，夜不能寐。他奔走呼号，开仓施粥，一勺一饭，救活了无数生命。

他亦不忘为这座城留下“念想”——修学社、建书局、设医馆、固河堤……一砖一瓦，一诗一联，皆承载其寄托。他所修，非独庙宇，更是人心；其所护，非仅顽石，更是文脉。

如今漫步五泉山，仍常见游人驻足联前，或轻诵，或留影。有老者指联讲述刘公往事，有青年默立良久，慨叹“此言在理”。

山风拂过，泉声入耳，楹联如故人低语，轻轻落在心间。他的楹联，字字珠玑，点醒世间迷途人；而他的一生，恰似这山间清泉——不争不喧，澄澈坦荡，以文心风骨，静静润泽后世。

【记者手记】陇风入怀 哲思如泉

吴希

行走陇上，山风携千载沉吟，拂过林泉庙宇。刘尔炘以一介儒者之心，于五泉山幽静处，筑起一座精神的“儒家楼阁”，不为争锋，只为补世间之缺。他曾言：“自来山水供仙佛，从此林泉有圣贤。”于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悄然落座，共守这一方山水。

五泉山人的楹联，如诗亦如偈。既有“且收起传心大道，千秋万世待来人”的儒者担当，也有“大地山河，造成乐土；满林风月，来扣禅关”的禅意流转。酒仙祠前，“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尽显飘逸洒脱；三圣殿中，“圣德垂千古；神功著万年”，满载庄重沉厚。一字一句，皆是风骨，亦是情怀。

陇风不语，却吹醒沉睡的哲思；林泉无声，却映照文心的光芒。在这片土地上，自然与人文水乳交融，如细雨润物，似月色叩门。临别回首，那副关于“高处”与“低处”的联语，已然不只是刻在牌坊上的墨迹，更如同一眼智慧的泉，从历史深处涌出，流入今人的心田，让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起伏中，多了一分从容与了然。

点评嘉宾：邱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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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博士，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史学理论及史学史、艺术史。著有《〈春秋〉及“三传”历史观研究》《〈春秋〉经传与传统史学》《东寻西找：吴冠中的思想与艺术》《论衡译注》等专著，发表论文三十余篇。

中国楹联学会 湖南省委宣传部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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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永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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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