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飘落 惊起无数春芽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5 17:21:49

文|何柯可

杨永颂,他是一个有洁癖的诗人,于情于诗。

“白雪飘落,惊起无数春芽”——读到这一句时,长沙正浸在一场拖沓的、灰白色的冬雨里。那诗句从他“朴宿散人”的公众号跳出来,像一粒被风偶然吹到我窗台上的、不知名的种子。字是静的,嵌在手机屏幕冷白的光里,却藏着他半生的风声,与对洁净执拗的守望。

那段不识天高地厚的年岁,我们在文字里跌跌撞撞,都想萃取出自己那一粒微微的星光。我们共同的爱好让我们相识于格塘文化站的“无名星”文学社。那间屋子总是堆满褪了色的戏曲袍服和刀枪道具,空气里弥漫着旧报纸与油墨的混浊气味。一个春日的午后,他被师姐领着,怯生生地踏进门来——望城六中一个清瘦的高中生,站在那里,像一株刚刚抽条的青竹。说来也怪,他静静走进那片昏黄的光晕时,原本滞重的空气仿佛被无声地搅动了一下,倏然透亮、轻盈了起来。就在那样一个平凡的下午,我们一见如故。

从此,我们之间的交往便像那越写越短、却越磨越亮的诗句。是好几个被阳光浸透的星期天,他独自一人,沿着靖港乡间那些蜿蜒的田埂,走上五六公里,踩过松软的泥土与新抽的草芽,到我何老屋的家里来。不为别的,只为心里那些横冲直撞、几乎要胀破少年胸膛的句子,必须找到一个安放的出口,渴望听到一点真诚的回响。那时他总穿着洗得雪白、领子挺括的衬衫,走在乡野的风里,干净而明亮。

一九八六年的光景,我寄居在天心阁堂皇里娭毑家。那是一栋老旧的灰色的房子,水泥梯级里沉淀着青涩的光阴。夜里,我到五一路的路灯下铺开塑料布摆起地摊卖书。夜晚的霓虹与书香混在一起,买书的人影在光晕里晃动。白天无事,我便缩在娭毑家五楼那间小屋里——房间狭仄得仅容转身,一床一桌,窗外是连绵的灰瓦屋顶。

他那时常从望城进城,到三兴街他母亲的布匹店里帮忙。那店面生意极旺,各色料子从柜台一直堆到梁下,买布的妇女们叽喳声不绝。忙完午后,他便穿过热闹的街巷,顺道寻到我这里来。两个年轻人,挤在逼仄的窗前那张掉漆的书桌旁,就着同一片铅灰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天空,写同题的诗。我记得那个午后,题目就叫《雨季》。窗玻璃上凝着雾气,他沉思良久,写下:“听窗外的滴答声/敲成淹没整座城市的泥泞。”后来,这组诗发表在《湖南文学》上,而我写的那段“梦里不再醒着小花伞、醒着小雨点,醒着踉跄的期待”,则出现在了《安徽青年报》的副刊版面上。铅字印出来的那一刻,我们觉得整座城市的雨季,都泛着微光。

我尤其欣赏他在八十年代后期的这个选择。那时的他尚未完全自立,却默默将几个四处漂泊、无处落脚的流浪诗人接回家中。其中一位,带着满身风尘和一卷皱巴巴的诗稿,竟在他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足足住了二十五天。他自然地分出自己的床铺,匀出有限的粮票,让那盏灯每晚都为陌生的诗句亮到夜深。这绝非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一个青年诗人对另一个诗人最本真的懂得——在理想逐渐黯淡的年月里,他以自己的尺牍之地,守护着那些即将熄灭的微光。那是一种朴素的容纳:诗心本该彼此收留,就像寒夜里的火苗,聚在一起才能照见前路。

在县文化馆参加文学培训的二十多个学员,大多来自偏远乡镇,一身风尘,却揣着对文字同样虔诚的火种。结业前夕,他执意请我们全体去县城灯火最璀璨的街角吃夜宵。霓虹流淌着俗世的热闹,我们围坐油腻的小方桌旁,看他点的几份唆螺、臭豆腐、拍黄瓜,像变戏法似的摆满了桌。金黄的臭豆腐在油锅里嗞嗞作响,唆螺的辛辣香气混着拍黄瓜的清爽,伴着白沙散装啤酒的泡沫,在我们年轻的喉间奔流。我们高声谈诗,低声说梦,让那些脆生生的向往,浸透在咸辣鲜活的夜色里,慢慢腌渍成青春最真实的滋味。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那是我此生赴过最盛大的宴席——无关菜肴贵贱,而是那个夜晚,那座小县城的霓虹,为我们这些即将各奔东西的文学梦,举行了一场无言而隆重的践行。那是滚烫的、喧哗的、饱含人间烟火气的诗。

我极羡慕他母亲。那是我少年时关于“能干”最具体的偶像。三兴街铺面里,绫罗绸缎瀑布似泻下,她穿梭其间,像指挥若定的将军,算盘珠子拨得脆响,笑容里有一种让买卖双方都安心的力量。他家在农粮路上那栋阔大楼房,在我们小县城里,便是成功的铁证,威武而气派。那时的他,从邮电二厂下班出来,已是英挺的小伙子。风骨里确乎有几分刘德华的影子,但那一抹浅笑,却比银幕偶像更耐寻味——掺着诗书气,也掺着家境优渥养出的不自觉的矜贵。他在诗里写出了真实:贴近自然 / 睫毛粘满流动的音符 / 灿烂的五线谱上 / 晾晒潮湿的缤纷心情。

“街道竖起领子为我避寒/依旧觉得很冷/伴我的路灯硬撑骨气。”写这首诗时,一九九一年即将过去。公司整合,他来到长沙更大的平台,却遭遇一场职场的风暴:从团委书记跳到合资公司总助,从总助降到办公室,内讧排挤与强人所难。一个以捕捉“最最温柔的诗句”为生、对精神洁癖近乎苛求的人,直面着人生首次职业上的复杂决择。他选择了少年般最彻底的逃离——放弃铁饭碗,遁去他乡,把自己放逐到当时象征淘金与遗忘的深圳。湖南哪一年的“雪”,覆盖一切,留下刺骨的寒与白茫茫的空寂。

几年后他回来了,首先就到了我在文化馆的新家做客,我欣喜地看到他身边多了一个笑容清亮的四川泸州姑娘。他像换了一个人,又像终于找回了一个人。他的诗从此有了确切的地址:“我们需要十指相扣才温暖/刚刚有一颗泪很亮地划过天空/应该不是忧伤/而是幸福/从天而降。” 那些年少年意气的灼热之“雪”过后,他似乎耗尽了对所有浮华云彩的念想。他收拢翅膀,一心一意筑他的巢,在精神的荒原上等待真正的、洁净的雪来覆盖与重生。

在湖南旺旺公司,他做得风生水起,可五年后,又无声离开。无人知晓缘由,只知他把过去散淡的经历写在诗笺上,粘着露水与星光寄给了昨天。他带妻子去了西藏和新疆,在布达拉宫前和天山下看雪山,边走边看便是两个月。那亘古凛冽的白色,或许才是他灵魂呼唤的大雪——能漂洗什么,也能坚固什么。后来他在湖南交通频道上班,听说还是个广告创收高手,期间,还送我一个小玩意儿,是他主管公司原创的“平安小精灵”平安符,嘱我挂在车上。我挂了,那小小饰物晃荡着,说不清是保了平安,还是仅仅让我偶尔想起:送我东西的那个人,心里除了天上的诗句,原来也存着这般尘世里妥帖的、甚至带点民间迷信式的关怀。

再后来,我见证了他成为长沙凌云广告公司合伙人,并伴随公司在上海股交所上市,自此深耕广告行业十四载。他积极参与行业建设,担任湖南省广告协会副秘书长、乡村振兴委员会秘书长,亦将实战经验带到校园,受聘为长沙大学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与此同时,他创办湖南电竞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并担任长沙市电子竞技运动协会副会长,持续拓展文化传播的边界。行业亦未吝啬予他以回响:2019-2020“广告湘军总评榜十大名将”,2021-2022“广告湘军总评榜十佳创意人”……荣誉如潮,一次次将他的名字推上浪潮之巅。而他将他的诗,轻轻地,留给了市井深处。

这十四年,他的人生也呈现出一种奇妙的、互补的平衡。他在浏阳永安悄悄建了一座带菜园的小木屋。有一天他打开手机里的远程关爱视频,我看到他的“老板”——他总这样亲切而略带调侃地称呼妻子——在那里心满意足地种菜养花,将泥土与芬芳变成日常的诗行。而他,则在那里找回最安静的自己:一卷书,一盏茶,院子里阳光仿佛有重量,金箔般满满铺洒,将他与书页一同包裹。这景象总让我感到一种深邃的幽默与圆融:他母亲早年将乡下的外婆接进城,享受现代繁华;而他从城市激烈的搏杀与曾经的灼热中退下,却又将身心安顿在另一处乡野。这不是简单回归,而是一种螺旋式上升,是在穿越燥热与污浊之后,对生命本真状态的主动遴选与皈依。那里的洁净,是汗水洗过的,是日光晒透的,也是内心一场静默的雪后天晴。

他的事业,则稳稳扎根于城市喧嚣。前几日,他邀我去左家塘的公司小坐。办公室朴素实用,毫无浮夸。他开了一瓶几百元的百年之旅青岛精酿与我分享,滋味醇厚。谈起公司,他语气平和里带着自豪:三十年了,四十个员工,从未降薪,也从未裁员。左家塘的风吹过多少企业起伏,他的公司依然立在那个“风口”。但这“风口”于他,已非追逐暴利之所在,而是满腔未冷的热忱与磊落分明的情怀,共同垒起的一座无形丰碑。这丰碑不指向云霄,却稳稳托住包括他在内的几十个家庭安心的日子,也托住他内心那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古道热肠。

令人佩服的是,他随身手机里竟存着我们三十多年前在他家高楼前的合影:两个勾肩搭背、瘦骨嶙峋的长发青年,我打领带穿皮鞋,他穿西装着雪白衬衣,我们都微笑着,对镜头努力摆出有仪式感的样子。影像有些模糊,却干净封存着一段尚未落下生活之雪的时光。

或许,我们那未曾平息的诗情,穿过数十载漂泊的光阴,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悄然萌发——如今,我们的女儿,竟不约而同地将生命绽放在遥远的同一片异乡。这该是那被惊起的、最鲜活的春芽罢。

他现在很轻松,过得很好。那是一种知轻重、懂取舍的好,一种与自我、与生活达成和解的温润从容。他和妻子都抽烟喝酒,据说为此卧室里还装了排气扇。夜深人静时,阳台上两点星火明灭,偶尔碰杯,玻璃发出极轻的脆响。这绝非颓唐,我懂得。这是两个灵魂携手跋涉过同一片凛冽的生命荒原后,寻到的一种无需言语的契约,一种以微弱火光共同抵御漫长寒夜的、独特的洁净。犹如在雪地中央生起一小簇火,烟痕或许升腾,但那相偎的暖意本身,便是一种至深的坦诚。

他在《风筝飘带》诗里写:“抑或有云 / 抑或有风 / 有风有云的信笺里 / 带儿是最最温柔的诗句 / 仰望幸福 / 我们的飘带很长 / 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子 / 在空中 / 紧握我们的缘份”。 如今这诗句已不再是飘渺的向往,而是沉甸甸落进了日常的碗盏与晨昏里。这真实而绵长的温暖,足以消融任何飘落的雪,并将它们化作滋养根系的、静默的春水。

原来,那飘落的并非只是寒冷的终结,而是一场最深沉的孕育与叩问。它覆盖一切,只为惊起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而浩荡的春意。他的诗,他的人生,便在这覆盖与惊起之间,完成了。

一个优雅的灵魂,大约便是能安然迎接生命中的每一场大雪,不惧其寒,不哀其寂,反而深信并守候那厚厚雪被之下,无数春芽必将破土之声的人罢。

那惊起的,是比一片洁白更为浩瀚、更为坚韧的生命之力。

责编:蔡矜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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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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