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4 20:15:16
文/曾康乐
在中国人的岁时记忆里,“三节两寿”是刻进骨血的郑重。《清稗类钞》有载:“三节者,元旦、端午、中秋也;两寿者,父母之寿辰也。” 端午的粽香裹着“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的家国情怀,中秋的明月照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千里归人,二十四节气则如细密的针脚,缝补着农耕文明“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岁月流转。可纵是这般,在所有的日子里,最牵动人心的,终究还是过年。这年,是旧岁的句点,是新年的序章,是“岁暮纷多思,天涯渺未归”的游子奔赴的团圆,是刻在记忆深处,岁岁常念的往事。那些关于新衣、年猪、春联、年饭、拜年、走亲戚的片段,早已沉淀成岁月的醇酿,一启封,便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年味。
裁尺针线里的新年期盼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苏轼笔下的除夕守岁,写尽了孩童对新年的热切。于儿时的我们而言,这份热切,最先落笔在一身簇新的衣裳上。民谚有云“腊月廿七,新衣穿身上”,那时不比如今,商场里琳琅满目的成衣任人挑选,物质的匮乏,让一件新年衣裳,成了积攒一整年的期盼,是岁末最郑重的念想。
衣裳的源头,是布。记忆里的布,分两种,各有各的温情。一种是母亲亲手织的土布,那台老旧的织布机,是母亲的战场。冬日的夜晚,煤油灯的光晕昏黄而温暖,母亲坐在织布机前,手脚并用,“哐当哐当”的声响,和着窗外的寒风,成了冬夜里最动听的歌谣。这让我想起《木兰辞》中“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场景,只不过母亲织的不是征袍,而是我们过年的期盼。棉线在她手中穿梭,渐渐织出带着细密格子的土布,或是染成靛蓝色,或是带着草木染的淡青,摸上去厚实又绵软,带着阳光与棉絮的清香。另一种布,则是需要去供销社扯的“洋布”,的确良是那时的稀罕物,光滑的质地,鲜亮的色泽,若是能扯几尺的确良做新衣,足以让孩子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许久。还有那蓝白相间的条纹布,也是心头好,做成中山装,穿在身上,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布备好后,便是请裁缝师傅上门。这是腊月里的一件大事,提前几日就要托人捎话,定下师傅上门的日子。裁缝师傅多是男子,记忆里那位师傅,个子高高瘦瘦,说话细声细气,性子温和得像春日的柳丝。他不像村里其他汉子那般粗犷,一双巧手,能将平平无奇的土布,变成最合身的衣裳,颇有“金针玉指缝春色,彩线银针绣年华”的匠心。
师傅上门那天,家里早早扫净了堂屋,八仙桌上铺好厚实的案板,摆上剪刀、皮尺、划粉。我们几个孩子,早早围在桌边,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新奇。师傅先是拿出皮尺,在父亲肩头量一量,在母亲腰间绕一绕,又在我们的胳膊腿上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报着“肩宽二尺一,腰围一尺八”的尺寸,随手用划粉在布上划出线条。那划粉的痕迹,像是为新年画下的底稿,每一笔,都勾着我们的欢喜。
裁剪是个细致活,师傅握着剪刀,手腕翻飞,剪刀在布上“咔嚓咔嚓”游走,不一会儿,原本平整的布,就变成了一件件衣裳的雏形。接着便是缝制,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是那段日子里最悦耳的节奏。师傅脚踩踏板,手推布料,银针在布面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正如古诗所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只不过这里的针脚,承载的是岁末的期盼与匠人的用心。我们凑在一旁,看着布片渐渐变成衣裳,心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
新衣做好,总要先试穿。师傅帮我套上中山装,拉平衣角,又帮我系好扣子,笑着说:“这娃穿上,真精神。”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穿着新衣的自己,土布的衣裳,却透着别样的挺括,仿佛一瞬间,自己就长大了。母亲在一旁,看着我笑,眼里满是欣慰。那时的新衣,没有华丽的装饰,却藏着母亲的辛劳,藏着裁缝师傅的匠心,藏着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期盼。
等到除夕那天,换上新衣,摸着身上平整的针脚,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便觉得,这年,才算真正有了滋味。那件新衣,会被小心穿着,走亲访友时,生怕蹭脏了一点。直到来年腊月,新的衣裳做好,旧的衣裳,才会被叠好,收进箱底,成为又一段关于新年的记忆,沉淀着岁月的温情。
杀猪声里的年俗浓情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的诗句里,藏着过年的热闹。在湘北老家,这份热闹,少不了杀年猪的仪式。民谚有云“腊月廿六,割猪羊”,腊月里,只要听到哪户人家响起鞭炮声,便知道,是要杀年猪了。这是一年里最隆重的“荤事”,是庄户人家对“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庆贺,是对新年的祈福,更是乡土社会邻里温情的集中彰显。
杀年猪的日子,大多选在小年前后,要挑个晴天,图个吉利。头天晚上,父亲就会和村里的几个壮汉商量好,第二天一早帮忙。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支起了大铁锅,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的水渐渐沸腾,冒着热气,氤氲了整个清晨。母亲则在一旁,准备着盐、花椒,还有接猪血的木盆。木盆里要提前撒上盐和清水,这样接出来的猪血,才会鲜嫩爽滑,这是祖辈传下的经验,藏着对食材的敬畏。
我们几个孩子,既兴奋又害怕,早早爬起来,躲在门后偷看。猪圈里,那头养了一年的肥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焦躁地哼哼着,在圈里来回踱步。几个壮汉走进猪圈,手里拿着绳索,动作麻利地套住猪的后腿,一声吆喝,几个人合力将猪从猪圈里拖出来。猪的叫声凄厉而响亮,响彻整个村庄,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惊醒了沉睡的街巷。
猪被抬到早已准备好的长条凳上,屠夫师傅走上前,手里握着锋利的杀猪刀。他先是在猪的脖子处摸索片刻,找准位置,然后手起刀落。鲜红的猪血喷涌而出,流进下方的木盆里,母亲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筷子,不停地搅拌着猪血,防止它凝固。这场景,虽有些许生猛,却藏着最质朴的生存智慧,正如《诗经》中“执豕于牢,酌之用匏”的古早图景,跨越千年,依旧鲜活。我们捂着耳朵,躲在大人身后,透过指缝看着这一幕,心里既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那喷香的杀猪饭,是冬日里最诱人的念想。
猪血接完,便是烫猪、刮毛。滚烫的热水从锅里舀出来,浇在猪的身上,几个壮汉拿着刮毛刀,麻利地刮着猪毛,不一会儿,原本黑乎乎的猪,就变得白净起来。接着是开膛破肚,取出内脏,大肠小肠要仔细清洗,留着做灌肠;猪肝、猪心、猪肚,都是难得的美味。屠夫师傅会将猪肉按部位分割,猪头留着祭祀,五花肉用来炖油豆腐,瘦肉用来炒蒜苗,排骨用来煲汤,每一部分都物尽其用,不浪费一丝一毫,这是庄稼人的淳朴。
最热闹的,是“吃杀猪饭”。肉刚分割好,院子里就摆上了几张大圆桌,邻居们闻着香味赶来,自带碗筷,围坐在一起,这是无需邀约的默契。母亲和几个婶婶在厨房里忙碌着,大铁锅里,五花肉炖着自家炸的油豆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四溢,顺着风飘出半条街。还有爆炒猪肝、清炖排骨、猪血汤,一道道菜肴被端上桌,满桌的荤腥,是平日里难得的奢侈,是岁末最实在的犒劳。
男人们端着酒杯,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聊着一年的收成,说着来年的打算,笑声震得屋梁都仿佛在颤动。女人们则一边吃着菜,一边拉着家常,说着谁家的孩子懂事,谁家的庄稼长得好。我们几个孩子,顾不上说话,手里抓着一块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心里满是满足。这场景,恰如白居易笔下“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的团圆图景,平凡却温暖。
吃过杀猪饭,剩下的猪肉,一部分会被腌制成腊肉。父亲会将猪肉抹上盐、花椒、八角,放在大缸里腌制几天,然后挂在火塘上方。冬日里,火塘里的烟火日复一日地熏烤着猪肉,将肉熏得油光发亮,带着一股独特的烟火气。等到过年时,取下一块腊肉,蒸着吃,或是炒着吃,那香味,能勾出肚里的馋虫。如今,杀年猪的仪式渐渐简化,甚至许多人家不再养猪,过年的猪肉,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可记忆里,那杀猪的喧闹,那满院的肉香,那邻里围坐的热闹,却成了过年最鲜明的底色,久久难以忘怀。
春联红纸上的岁月印记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的诗句,道尽了春联的千年传承。春联古称“桃符”,最早是悬挂在大门两旁的长方形桃木板,用以驱邪祈福,后来逐渐演变为红纸书写的对联,成为过年的点睛之笔,是刻在红纸上的年味,是中国人对新年的美好期许。在老家,贴春联是腊月里的一件大事,民谚有云“腊月廿八,挥毫写春章”,那一抹红,能让整个院子都焕发生机。
早年的春联,没有现成的可买,全靠自家手写。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到腊月,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街坊邻居拿着红纸,来请父亲写春联。父亲从不推辞,总是笑着应下,这不仅是邻里情分,更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
写春联的日子,总要选个晴好的午后。堂屋里,八仙桌上铺着大红纸,砚台里磨着墨,墨香袅袅,沁人心脾。父亲提起毛笔,蘸饱了墨汁,在红纸上挥洒自如,笔走龙蛇间,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字便跃然纸上。我和弟弟在一旁,一个帮着抻纸,一个帮着研墨,看着墨汁在红纸上晕开,心里满是新奇与崇拜。这场景,颇有“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的随性与洒脱,更藏着“笔墨传情,纸砚寄意”的温情。
父亲写的春联,内容多是些吉祥话,却也随着时代变迁而流转。最开始,写得最多的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泽东”,这是那个年代最真挚的心声,红纸上的字迹,一笔一划,透着对生活的感恩。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春联的内容也丰富了许多,“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写尽时序流转,“迎喜迎春迎富贵,接财接福接平安”道尽美好期盼,“春回大地千山秀,日照神州百业兴”绘尽山河盛景,每一副春联,都藏着对新年的憧憬。
除了大门上的春联,还有“福”字要贴。父亲会特意写几个大大的“福”字,让我们倒着贴在门上,寓意“福到了”。这一习俗由来已久,“福”字倒贴,谐音“福倒(到)”,寄托了人们对福气临门的期盼。那时候,我们总觉得新奇,问父亲为什么要倒着贴,父亲笑着解释,我们似懂非懂,却也乐此不疲地帮忙,指尖沾染的浆糊,是年味的味道。
写好的春联,要先晾干,不能着急张贴,否则墨汁会晕开,坏了品相。等到腊月二十九或是三十,便开始贴春联了。贴春联也是有讲究的,要先把旧的春联撕下来,将门框擦得干干净净,这寓意着“辞旧迎新”。然后熬一碗浆糊,浆糊要熬得稠稠的,这样春联才能贴得牢固,经得起风吹日晒。父亲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春联,仔细比划着位置,力求上下对齐、左右对称。我在下面扶着梯子,递着浆糊刷子,心里满是紧张,生怕父亲摔下来。春联贴上门框,父亲用手抚平边角,看着红底黑字的春联在门上舒展,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贴完春联,还要挂上红灯笼。红灯笼是父亲亲手扎的,竹篾做骨架,红绸布做灯罩,里面点上蜡烛,晚上点亮,红光摇曳,映得院子里暖意融融。红灯笼自古便是吉祥的象征,“灯”与“丁”谐音,寓意“人丁兴旺”,更添了几分年味的厚重。
后来,日子越过越好,供销社里有了印好的春联,红彤彤的纸上,印着烫金的字迹,漂亮得很。再后来,超市里的春联琳琅满目,各种图案,各种字体,任人挑选。父亲也不再手写春联了,可每年贴春联时,他总会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忙碌,嘴里念叨着当年写春联的光景。如今,春联的样式越来越精美,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那砚台里的墨香,少了那红纸上的笔走龙蛇,少了那一家人齐心协力的温馨。那手写的春联,虽不似印刷品那般精致,却藏着岁月的温度,藏着父亲的深情,藏着一代人的记忆,更藏着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
年饭香里的团圆滋味
在老家,过年最核心的仪式,莫过于吃年饭。《荆楚岁时记》有载:“岁暮,家家具肴蔌,以迎新年。”湘北的年饭,更讲究一个“早”字,有“谁家年饭吃得早,谁家来年收成好”的说法。为了抢这个“早”,家家户户都会起个大早,凌晨四五点,村里的灶台就陆续升起了炊烟,与天边的启明星交相辉映,构成了岁末最动人的图景。
年饭的菜肴,有着严格的讲究,总要凑齐十个菜,取“十全十美”的寓意,这是对新年最诚挚的期许。头天晚上,母亲就会开始忙碌,将五花肉切成大块,和油豆腐一起放进砂锅里,用小火慢炖。那油豆腐是自家炸的,泡在肉汤里,吸饱了肉香,变得软糯入味。还有鸡、鱼、笋子、皮粉、青菜,都是年饭的常客,各有寓意:鸡要选自家养的土鸡,炖得酥烂,寓意“吉庆有余”;鱼则要选一条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通常不会吃完,要留到第二天,图个好彩头;笋子寓意“节节高升”,青菜寓意“清吉平安”,每一道菜,都藏着对新年的祝福。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星星还在天上眨着眼睛,家里的堂屋就已经灯火通明。父亲和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和弟弟则在一旁帮忙烧火。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映得厨房红彤彤的,也映得每个人的脸上暖意融融。锅里的菜,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在整个屋里,勾得人垂涎欲滴。那香气,是肉香、菜香与烟火气的融合,是家的味道,是年的味道。
菜陆续上桌,八仙桌上摆满了碗碟,红的红烧肉,黄的炒鸡蛋,绿的青菜,白的豆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开饭前,要先祭拜祖宗,这是老家雷打不动的规矩,是对先辈的缅怀与敬畏。父亲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每样菜的一小部分,还有酒杯和碗筷。他走到大门口,将托盘放在桌上,点上三炷高香,插在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父亲对着大门外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作揖,拜天拜地,最后拜祖宗,嘴里念念有词,祈求祖宗保佑家人平安,来年风调雨顺。这场景,虽简单却庄重,传承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的古训。
祭拜完后,便是放鞭炮。父亲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宣告着年饭的开始。鞭炮声自古便是驱邪祈福的象征,“爆竹声中一岁除”,在喧闹的声响里,旧岁的烦恼被驱散,新年的希望被唤醒。鞭炮声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开始吃年饭。
那时的年饭,没有大鱼大肉的奢华,却有着最朴素的美味。五花肉炖油豆腐,是每年过年的必选菜,也是我的最爱。夹起一块油豆腐,咬上一口,满嘴的肉香,肥而不腻;再夹一块五花肉,入口即化,唇齿留香。母亲总会把最好的那块肉夹给我和弟弟,自己则吃着青菜,眼神里满是慈爱。父亲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偶尔喝上一口米酒,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清晨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寒意,可屋里却暖融融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聊着天,说着一年里的趣事,说着新年的愿望。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上的菜肴上,也照在我们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年饭其实吃不了多少,更多的是一种仪式,一种团圆的象征。正如杜甫诗云“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团圆的温情,早已胜过了菜肴的美味。
那些菜肴的味道,早已刻进了记忆里,无论走多远,无论吃过多少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那年饭的滋味。那滋味里,有母亲的手艺,有父亲的关爱,有一家人的团圆,有过年最浓的情。
拜年脚步里的邻里温情
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拜年声。“新年好!”“恭喜发财!”的问候,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拜年习俗最早行于明朝京都,“朝官往来,不管认识与否都要互拜,百姓则各拜亲友”,历经数百年传承,早已成为维系亲情、友情的重要纽带。
拜年,是孩子们最期盼的环节。穿上崭新的衣裳,提着一个布袋子,和小伙伴们一起,挨家挨户地拜年。古时拜年,“原为晚辈向长辈拜贺新年,包括向长辈叩头行礼,祝福长辈健康长寿、新年如意等内容”,而我们儿时的拜年,更多的是纯粹的欢喜与热闹。那时的拜年,没有红包,只有糖块和饼干。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家都会笑着迎出来,从屋里拿出糖块和饼干,塞进我们的布袋子里。布袋子渐渐鼓起来,心里的欢喜,也渐渐满了起来。
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的王大爷家。王大爷是个孤寡老人,每年拜年,我们都会先去他家。王大爷看到我们,总会笑得合不拢嘴,从床头的箱子里,拿出珍藏了许久的水果糖,那糖纸花花绿绿的,在当时是稀罕物。王大爷会把糖塞进我们手里,摸着我们的头说:“娃们新年好,快长大,有出息。”我们接过糖,脆生生地喊着“王大爷新年好”,然后蹦蹦跳跳地去下一家。那甜甜的糖味,是童年最珍贵的滋味,也是邻里温情的见证。
拜年的队伍,越走越长,村里的孩子们都聚在了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东家的糖,西家的饼,布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的脚步却越来越轻快。大人们也会互相拜年,手里提着一壶酒,或是一包点心,走到邻居家,喝上一杯茶,聊上几句家常,浓浓的乡情,在拜年的脚步里流淌。正如古诗所云“共庆新年笑语哗,红岩士女赠梅花”,拜年的意义,不在于礼物的贵重,而在于那份真挚的问候与牵挂。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拜年的礼物也变了样。不再是糖块和饼干,而是变成了红包。红包古称“压岁钱”,饱含着长辈对晚辈的祈福求安。我参加工作后,每年过年回家,也会给村里的孩子们发红包。看着孩子们接过红包时脸上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些红包,金额不大,却藏着一份心意,一份对孩子们的祝福。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过年回来,匆匆忙忙,拜年的脚步也变得匆忙。很多时候,只是打个电话,或是发个微信,道一声新年好。可记忆里,那些提着布袋子,挨家挨户拜年的日子,那些糖块的甜,那些邻里的笑,却成了过年最温暖的底色,永远留在了岁月里。
走亲戚路上的年味绵长
“初一崽,初二郎”,这句老家的俗语,道尽了走亲戚的规矩。大年初一,是在自家过,陪陪父母;大年初二,女婿就要带着妻儿,回丈母娘家拜年,这一天也俗称“迎婿日”。这走亲戚的习俗,是过年的延续,是亲情的纽带,将散落四方的亲人,紧紧连在一起。
初二一早,父亲就会收拾好礼物,无非是几瓶酒,几包点心,还有自家熏的腊肉。母亲则会给外婆准备一身新衣裳,或是一双新鞋。礼物虽不贵重,却藏着满满的心意。我们一家人,提着礼物,踏上走亲戚的路。外婆家在邻村,不算太远,步行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路上,总能碰到许多走亲戚的人,大家笑着打招呼,互道新年好。田野里,麦苗青青,油菜花开出了嫩黄的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我们走在田埂上,唱着歌,跳着舞,心里满是期待。那田埂上的脚步,是奔向亲情的脚步,轻快而急切。
到了外婆家,外婆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我们,外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冷不冷?路上累不累?”一连串的问候,温暖了整个寒冬。舅舅和舅妈在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饭菜就端上了桌。有外婆亲手做的腊鱼腊肉,有舅舅钓的鱼,有舅妈炒的青菜,满满一桌,都是家的味道。
饭桌上,大人们喝着酒,聊着天,说着一年里的辛苦,说着新年的打算。外婆则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又瘦了。”我吃着菜,看着外婆的笑脸,心里暖暖的。这场景,正如王维笔下“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牵挂,只不过这里是亲人团聚的温馨。
走亲戚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吃完午饭,聊上一会儿天,就要回家了。外婆总会塞给我一些零花钱,还有一些糖块和饼干,让我带回家。我们提着外婆给的东西,依依不舍地告别。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走亲戚的日子,要持续到初五初六。去舅舅家,去姨妈家,去姑姑家,每一家,都有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味道。那些走亲戚的路,有泥泞的田埂,有平坦的大路,有欢声笑语,有温情脉脉。初三开始,人们便会按亲疏远近的顺序拜访其他亲戚,在相聚中分享生活点滴,交流近况,让浓浓的亲情在空气中弥漫。等到初六初七,外出打工的人们,就要收拾行囊,踏上离家的路。年,就在这走亲戚的脚步里,渐渐落幕。可那些走亲戚的时光,那些亲人的笑脸,那些浓浓的亲情,却成了新年里最珍贵的回忆。
岁月流转,时光变迁。如今,裁缝师傅的缝纫机声,早已被商场里的喧嚣取代;杀年猪的喧闹,也渐渐被超市里的冷鲜肉淹没;手写的春联,变成了印刷精美的成品;年饭的菜肴,越来越丰盛,却少了些当年的滋味;拜年的脚步,变得匆忙,走亲戚的路,也渐渐被汽车的鸣笛声替代。
可那些关于过年的往事,却从未褪色。它们藏在新衣的针脚里,藏在腊肉的烟火里,藏在春联的墨香里,藏在年饭的滋味里,藏在拜年的问候里,藏在走亲戚的脚步里。它们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牵挂,是中国人永远的年味,是岁月赠予我们的,最珍贵的礼物。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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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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