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升

京华逐客慢烹秋，宋韵湘心共案头。

一盏清欢融雪沫，半窗明月寄乡愁。

汴词润笔消尘寂，邵水牵怀解客忧。

烟火人间闲煮味，流年不负此淹留。

京华光阴总走得太急，地铁奔涌卷着晨昏来去，霓虹漫过窗棂吞没人语，唯有我偏要做个慢煮时光的客，揣半阙宋韵、携一腔湘思，在人潮攘攘里把他乡岁月熬成一盏温润茶，让汴京的风、邵阳的月，一并沉落进寻常烟火的暖韵里。

宋韵，是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凉的古玉，悄然悬在心头。每当夜色漫上来，满城霓虹如簇簇不合时宜的烟火，我便将它取下，就着窗畔微光细细端详——那里面藏着汴京一河碧波，藏着东坡案头一盏清欢，藏着易安笔下“梧桐更兼细雨”的一声轻叹，恰似故人轻轻叩响我心头那枚锈迹斑斑的门环。

我听见雨声，从李清照的窗棂，一滴一滴，落进今夜我的檐前。敲过北宋青灰的瓦当，也敲在此刻冰冷的钢化玻璃，漾出同样寂寞的回声。原来千年不过弹指一瞬，世人的孤独从来不肯迁徙。我伸手出窗，接一把宋时的雨，想洗尽日间挤地铁赶文案的尘泥，反倒洗得一袖婉约月色——这月色曾照杨柳楼心浅酌，曾映舞低杨柳裙裾，亦照见我此刻客京华、念故园的茫然眉眼。

忆及午后东坡，以雪沫乳花自遣闲愁。我亦效颦，在办公桌的塑料杯里寻那缕清欢，看乳白泡沫轻轻旋舞，如一场落得极轻的微型雪。虽无宋时蓼芽蒿笋的清雅，只剩外卖剩的半盒邵阳菜薹，却足够让舌尖触到千年前那缕鲜冽，也捎来几分故园春信。原来所谓盛世从不在远方，就在舌尖滋味里、在一呼一吸间、在一念放下的从容里：当你肯把仓促他乡日过成诗，宋人便隔着迢迢时空，遥遥与你举杯，共话这浮生起落。

我曾意气慷慨，想做辛弃疾，把栏杆拍遍，抒尽胸中未平丘壑；亦曾心念温婉，愿做晏几道，在落花风里写“记得小苹初见”，诉尽心底藏着的清柔。后来才慢慢懂，宋人最是通透，早把两簇滚烫火焰，一并纳进一枚词牌里：一半是家国山河的烽烟，一半是寻常人间的炊烟；一半是金戈铁马的豪情，一半是红泥小火炉的温软。于是清晨挤入早高峰地铁，我默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任耳机轰鸣如潮水退去，耳畔只剩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清旷回响；深夜蜷在五环外出租屋，我轻念“且将新火试新茶”，把速食泡面换作一只旧青瓷小杯，看水气袅袅升腾，如一叶不肯沉没的扁舟，载着宋韵与湘思慢慢漂远。登京华高楼时，又念起宋时楼台凭栏人，昔年汴京朱楼里，有人望断天涯路；今朝燕台陋室中，我独遥思邵阳老屋的春——檐下燕归，院前桃开，一样的凭栏怅惘，两样的风尘辗转，却被同一缕宋韵轻轻绾住，不分古今，无关他乡。

最动人者，莫过于那一回眸。灯火阑珊处，无鲜衣怒马归人，唯有一个与我一般满身疲惫的自己。可目光交汇刹那，宋韵替我点亮一簇微光，湘思替我温润一腔孤勇——原来我本就可做自己的“那人”，万人散尽之后，为自己留一盏不肯熄灭的灯笼，为这颗漂泊的心，留一方安放乡愁的小小天地。那一刻，所有漂泊皆有归途：不必穿越回汴京，只需心植一枝海棠，便听得《歌乐图》里琵琶轻弹，声声皆是宋韵；不必跋涉回邵阳，只需把半池心事映在月下水里，便见月色“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缕缕皆是乡思，如资江水漫过心头；案头铺一纸素笺，便觉宋时笔墨与京华灯影悄然相融，他乡笔墨，亦能写尽故乡山月清辉，写尽老屋后山那片松涛的浅吟。

我把宋时雨声、京华茶烟、阑珊灯火、两地月色一并折起，夹进书页，如夹住一只不肯老去的蝴蝶，藏着心底永不褪色的念与怀。窗外霓虹依旧闪烁，扰人清梦，我却握着宋人悄悄递来的一把折扇——扇骨是江南青竹，扇面是汴京流云，扇底是沉淀千年的风流，替我驱散尘世暑气，也抚平心头烦忧。他日若被生活逼至墙角，便轻轻展扇，让“人间有味是清欢”抚平眉间奔波刻下的皱纹，让“诗酒趁年华”把脉搏调回少年模样；若乡愁漫上来，便借宋韵作笺，以湘水为墨，把邵阳的山月、资江的清波、老屋的桃枝，连同北京的霓虹、燕地的风霜、出租屋的晨光，一并写进一阙无牌小词里，墨香漫开处，便是心安。

宋韵千年，从未走远；乡思万里，从未淡凉。它们藏在每一次我愿慢下来的呼吸里：为一朵流云驻足，想起故乡山头那自在云卷云舒，漫过资江两岸；为一场细雨侧耳，念起宋时词人那低低浅吟轻唱，也念起邵阳雨打青瓦的声响；为一杯热茶轻吹热气，慢慢品咂他乡岁月里这点点清欢。彼时，我便与苏轼对坐，与清照并肩，和整个大宋黄金时代促膝长谈；亦似枕着邵阳山风，靠着故园老槐，与千里之外的故土遥遥相望。而我，甘愿做这京华城里最执拗的客，慢煮光阴，怀宋念乡，把每一个寻常日子，都过成宋韵染香、乡思入味的清欢光景。

创作手记

客居京华数载，困在早高峰地铁的拥挤与深夜文案的焦灼里，车马喧嚣裹着满心仓促，乡愁总在寂寂深夜悄然漫溢。一夕雨夜翻宋词，忽觉宋人的慢与通透，恰是治愈当下浮躁的良药；而邵阳老屋的桃枝、资江的清波、雨打青瓦的细碎声响，总需一处诗意安放。遂以“慢煮光阴”为题，将宋韵揉进京华出租屋的袅袅茶烟里，把湘思藏进通勤路上的喃喃词句间，写凭栏时汴京与故园的遥遥相念，写灯火阑珊处与自我的温柔和解。落笔只为明心：他乡漂泊不必慌张，做个慢煮时光的客，心怀宋韵与乡思，纵是五环外的小小出租屋，亦能把奔波流年，过成满含清欢的有味诗篇。

——仲升 记于京华五环客舍

作者简介

仲升，本名张拥军，湖南邵阳人，客京华数载，醉心散文与古典诗词创作。笔耕以“故土与他乡”为核心母题，擅以宋韵风骨写北漂乡愁，于烟火日常里寻诗意，于文脉传承中觅心安。文风清雅醇厚，炼字精准，意境悠远，兼具思想性与艺术性，力求以笔墨安放当代游子的精神归处。

责编：郑丹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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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