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丨慢递

未名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3 14:24:03

文/未名湖

如今想来,从前的日子,是一种醇厚的、被时间窖藏过的慢。那种慢,不是停滞,而是如澧水深处的水流,表面看不出波澜,底下却沉着力量,托举着人世间最郑重的情意。

这慢,最先显形于一封口信的行程里。

走亲访友,是山居岁月里的大事。决意要去了,并不立即动身。得先托付一位信得过、脚程也稳当的熟人,翻山越岭,将一句“某月某日,我们来坐一坐”的口信,提前三五日,捎到对方的堂屋里。那捎信的人,往往就是顺路的乡邻。他到了,或许正遇上主家在灶屋吃饭,便立在门槛外,掸一掸蓑衣上的雾气。他会朗声道:“三爷爷,你外甥屋里讲,初七上午来望你。” 就这一句,足够了。

口信一到,时间便忽然有了确切的形状和重量。接信的人家,心便像被这日子轻轻撞了一下,旋即漾开一圈温热的涟漪。于是,一家老小都围着这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悄然而郑重地忙碌起来。那是一种隐秘的喜悦,掺着些许紧张的期盼,像在默默预备一场小型的庆典。

主妇的盘算最是具体。她会连夜翻捡出藏在木桶底的黄豆,一颗颗挑拣得溜光圆润,次日天未亮就推起石磨。那“咕噜咕噜”的磨转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乳白的豆汁沿着磨槽汩汩流下,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清甜的生浆气。这浆,一半要熬煮滤渣成白嫩的豆腐,用井水浸着;另一半则要煎成金黄的“启炸”。还有就是将豆皮浇拌一层裹在竹棍上,入油锅炸得蓬松酥脆,名曰“牛耳朵”,那是山民们待客最体面的下酒小干货。

孩童们的任务,则是在山野溪流里的探秘和捕获。得了母亲的令,他们便提了竹篮,雀跃着钻进后山的竹林。春雨后的蕨菜正肥嫩,蜷着头,披着细茸,需得用指甲轻轻掐断,那断口处立刻沁出黏滑的汁液。又或是拿了小小的撮箕,去到屋前的溪沟里。溪水清浅,卵石历历,轻轻翻开一块河岩板,底下常常藏着趴趴鱼和小虾,它们通体透明,一出水面便惊慌地窜跳。运气好时,还能在石缝里捕捉到短竹筷来长的极漂亮的溪鱼——马口。它们的鳞片在溪涧的幽光里,闪烁着红白相间的生猛味道。这些山野的馈赠,是土家饭菜之外最鲜灵的滋味。

倘若是外婆或舅舅这般至亲要来,那礼仪的庄重,便要再加一层。除了必备的豆腐、启炸,当家男人或许会咬牙从梁上取下一块熏得黝黑的腊肉,割下最精瘦的一段。母亲定然要找出藏着的糯米,蒸熟了,在石臼里舂成柔韧的糍粑,裹上炒香的黄豆粉和白糖。一切的准备,都是静默的,按部就班的,没有半分焦躁。因为知道那客人,也正在山那边的屋里,怀着同样的郑重,计算着相同的时辰。这等待本身,已成了情意的一部分,被这缓慢的时日,细细地揉搓,发酵,变得分外绵长而踏实。

这慢,到了青春的年纪,便酿成了另一种甜蜜而煎熬的形态——那是在媒妁之言下,刚刚知晓了彼此名姓的男女,对“逢场”日的盼望。

湘西的墟场,五日一集。那日子,是嵌在枯燥农事里的珍珠,更是有情人间被应许的、光明正大的念想。自上个集日分别后,这五日,便长得像一条望不见头的山路。姑娘在绣房里,针线走了神,刺破了指尖,血珠子冒出来,也不觉得疼。她只望着窗外那棵梨树,算着花苞又绽开了几朵。后生在山坡上犁田,老牛走得慢。他也不催,扶着犁,心思却飘到了集上那家卖五彩丝线的铺子。他盘算着该挑哪一股,才配得上她那乌亮的发辫。

好不容易捱到集日。天未亮,山道里、码头上便有了人影。姑娘会换上浆洗得最挺括的衣衫,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篮子里装着或许只是半篮鸡蛋,或几束自家种的葱蒜,那都是去见他的由头。到了场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可他们的眼睛,却像生了磁石,总能于万千人海中,瞬间寻着彼此。目光一碰,心头便是一颤,赶忙又低下头,装作看货问价,脚步却不自觉地向那人靠近。终于挨到一处人少的檐下,或是一棵老槐树的背后,才敢低声说上几句话。话也无非是“家里都好?”“活路重不重?”可每个字落在耳里,都像蜜糖,能甜上许久。姑娘或许会悄悄塞给他一双新纳的鞋底,针脚密实得像心事;后生则会红着脸,将一枚桃木雕的簪子,或是一方印着缠枝莲的手帕,飞快地递过去。

日头渐渐偏西,散场的锣声像一道无情的咒,总要响起。分别时,那脚步似有千斤重,一步三回头。话早已说尽,只剩眼神缠绕着,扯也扯不断。非得要走到山路的拐弯处,眼看身影就要被林子吞没,才敢提高声音,喊一句:“下一个场,老地方!” 那头便传来一声更响亮的:“要得!” 这约定,便像一颗种子,埋进了各自的心田,支撑着他(她)们,再去熬过下一个漫长的五日轮回。这等待里的苦涩与甘甜,这相见时的羞怯与狂喜,都被这缓慢的、有节律的时日拉长了,发酵了,让那情意,如陈年的米酒,愈久愈醇。

而这慢,最终铺展成姻缘的红毯,化作生命里最繁复也最隆重的仪式,将两个人,两个家族,缓缓地、结实地编织在一起。

从“认亲”开始,每一步都踏着古老的节拍。男方请了德高望重的“红爷”,提着贴了红纸的蹄髈、酒坛,翻山越岭去女方家“开口”。女方父母矜持地留饭,细细地盘问,这一来一往,或许就是一两个月。应允了,便是“插香”,在祖宗牌位前焚香告禀,交换生辰八字,请先生合婚。合上了,才有“订婚”,男方挑了吉日,备下更丰盛的“聘礼”,在众亲友的见证下,正式将亲事定下。这其间,每一次往来,每一份礼性,都不仅仅是物,而是诚意的计量,是承诺的物化。

待到“娶嫁”的正日,那慢,便达到了高潮。新娘提前半个月便不下地,在闺房里“哭嫁”,将离家的不舍、对父母的感恩、对姐妹的情谊,编成一首首即兴的歌谣,从早哭到晚,哭得越真切,越显孝心与贵重。迎亲的队伍,天不亮就出发,唢呐开路,走得却庄重,仿佛在丈量从少年到成人的每一步距离。拜堂,敬酒,闹洞房……每一道程序都有深意,都急不得。当喧嚣散尽,红烛高烧,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在绝对的寂静里忽然相对,那“一生一世”的盟誓,才如同显影般,在缓慢流淌的烛泪里,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

接着,日子便沉入更幽深、更朴素的慢里。怀孕的女子,在婆母的呵护下,静静地做着婴孩的衣衫,一针一线,缝进去无言的期盼。生产,往往是在一个寻常的深夜,请来接生婆,丈夫在屋外焦急地踱步,听着里面压抑的呻吟,忽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寂静,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旋即又欢快地奔流起来。哺育,陪伴,教他牙牙学语,扶他蹒跚学步,送他进学堂,再为他张罗亲事……日子就在这琐碎而坚实的循环里,一晃,便是几十年。

两个人,从青丝如瀑,到鬓染霜华。争吵过,埋怨过,也曾在生活的重压下相对无言。可那份在缓慢岁月里积累起来的情意,早已不是烈火,而成了融入骨血的温暖。像共守着一个小小火塘,添的柴是日常的琐碎,冒的烟是偶尔的脾气,而那始终不灭的温热,便是相依为命本身。直到某一天,午后对坐打盹,阳光移过门槛,照见彼此头上再也藏不住的白发,亮晶晶的,像岁月颁发的徽章。无需言语,只伸出手,轻轻替对方拂去肩头一片落叶。这一拂,便拂过了匆匆一生。

从前慢,慢到一封信要走许多天,慢到一生只够将一个人,仔仔细细地,爱进生命的年轮里。那慢,是情意得以沉淀的河床,是承诺得以生根的土壤。我们如今走得飞快,快到什么都来不及沉淀,什么都来不及生根。于是,我总在某个恍惚的片刻,格外想念那种,被郑重等待、被缓慢交付、被一生确认的,古老的深情。它沉在记忆的水底,像一枚温润的卵石,每当急流冲刷过我的现代灵魂,我便想伸手去握住它,获取一点沉静的、对抗仓皇的力量。

责编:向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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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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