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

一、三道杠

乘默盯着肩章。三道杠。金线绣的。

队长老李说：“一道杠管人，两道杠管事，三道杠——管规矩。”

雨景豪庭的规矩，是从花岗岩地面、玻璃幕墙和二十四小时运转的新风系统里长出来的。乘默的岗亭在西门，三平米，钢化玻璃，恒温恒湿。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岗位职责》，十二条，第一条：“维护小区高端形象。”

形象是闸机。银色，激光切割，开关无声。业主的脸在扫描仪前一闪，“嘀”一声，闸机滑开。快递员、外卖员、装修工的脸在扫描仪前一闪，红灯亮，闸机锁死。

这时乘默必须说：“请出示证件。”

高笑喜欢这个环节。

二、高笑

高笑是乘默的同事。二十三岁，肩章擦得锃亮。

他对外卖员说：“头盔摘了。身份证。送货单。手机订单打开。”

他对装修工说：“工具包打开。检查。登记。押身份证。”

他对一个想送蛋糕进小区的老人说：“业主电话？没有？那不行。规定就是规定。”

老人捧着蛋糕盒，手指发抖。奶油裱花在太阳下开始融化。

乘默说：“我打电话确认一下……”

“别坏了规矩。”高笑挡开他，“咱们是保安，不是慈善机构。”

那天傍晚，业主群里有人发照片：垃圾桶里，一个塌掉的蛋糕。配文：“现在的保安，比警察还威风。”

下面齐刷刷地点赞。

三、弼老爷子

27号楼1901住着弼老爷子。据说退休前是一个大领导，没人知道是什么官，但所有人都叫他弼老爷子。

他坐黑色轿车。司机先下车，小跑开门。弼老爷子本人，六十多岁，头发一丝不苟，走路时目光平视前方，从不看保安；坐车过闸机时，穿透车窗玻璃的眼神，不像是看人，倒像是巡物，让乘默陡感寒意而不舒服。

他的司机看。

每次过闸机，司机会对乘默说：“开门。”不是“请开门”，是“开门”。两个字，陈述句。

高笑学得最快。弼老爷子的车一到，他立正、挺胸、手动开闸。尽管系统已自动识别。他说：“这是尊重。”

乘默问：“尊重谁？”

“尊重规矩。”高笑说，“弼老爷子这样的人物都守规矩，别人还敢不守？”

乘默觉得哪里不对。但他没说。

四、裂缝

裂缝是从一个雨夜开始的。

外卖员，二十出头，浑身湿透。订单超时十分钟，平台要扣钱。他求乘默：“哥，让我跑进去吧，就三分钟……”

乘默看了看监控摄像头。红灯亮着，在录。

“证件。”

外卖员掏证件时，手在抖。一张身份证，边角磨白，照片上的人更年轻，在笑。现实中的这张脸，嘴唇发紫。

闸机开了。外卖员鞠躬，冲进雨里。

高笑从后面走过来：“你违规了。”

“他证件齐全。”

“齐全也得按规定流程走。十二步，一步不能少。”

“雨很大。”

“雨大就不要规矩了？”高笑盯着他，“乘默，你心软了。”

乘默看向窗外。雨砸在玻璃上，炸开一朵朵水花。他忽然想：如果此刻站在外面的是我，身份证在别人手里，一步都不能快，我会怎么想这道闸机？

五、林薇事件

林薇来的那天，太阳毒辣。

黑色轿车急刹在闸机前。车窗降下，她眼睛红肿：“我妈在医院，我拿医保卡，住27号楼1901。”

系统显示：1901，业主弼老爷子，六十七岁，男。

“我需要核实……”

“我是他女儿！”她声音撕裂，“求你！”

对讲机响了。队长老李：“西门什么情况？”

乘默的手悬在按键上。他看见副驾驶座上的小女孩，三四岁，在哭。他看见林薇手指抠着方向盘，指甲劈了，渗出血丝。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外卖员。想起了磨白的身份证。想起了高笑的话：“规矩就是规矩。”

“西门？”老李的声音不耐烦。

乘默按断通话。他输入管理员密码。密码上周刚拿到，以应对“紧急情况”。闸机滑开。

车冲进去时，他没看见后座阴影里，那个黑色手提箱。

六、崩塌

三天后，崩塌来了。

物业办公室。弼老爷子坐在真皮沙发上，司机站在身后。物业经理弓着腰。

“价值三百万。”司机的声音像念文件一样，“首饰。古董。现金。装在一个手提箱里。她根本不是弼老爷子的女儿，二十年前就断绝关系了。”

监控录像在播放：乘默输入密码，闸机打开。

“你的解释？”经理转向乘默。

“她说家人在医院……”

“她说你就信？”高笑突然开口，声音尖锐，“乘默，我早说过你心软！规矩为什么是十二步？就是为了防这种人！”

弼老爷子抬起手。所有人闭嘴。

他第一次正眼看乘默：“小伙子，你是按规矩办事，还是按心情办事？”

乘默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如果你按规矩，”弼老爷子缓缓说，“那是系统漏洞。如果你按心情——”他顿了顿，“那是职务犯罪。”“我可以叫警察将你抓起来！”乘默差点窒息，倒不是对这句话的反应，而是在闸机前他多次见到过的弼老爷子的眼神。

空气凝固。

司机递过来一份文件：《关于完善门禁管理的建议》。最后一页，需要乘默签字。

“签了，你就是坚守岗位、发现系统漏洞的模范。”经理低声说，“不签……你知道后果。”

乘默看向高笑。高笑避开他的目光，肩章在灯光下刺眼。

七、闸机

乘默签了字。

第二天，表彰大会。乘默站在台上，捧着“岗位标兵”证书。经理讲话：“……正是有这样严守规矩的同志，雨景豪庭的安全才能固若金汤！”

台下，弼老爷子鼓掌。司机鼓掌。高笑鼓掌，鼓得最响。

晚上，乘默脱下制服。三道杠，金线依然闪亮。他把它叠好，放在闸机控制台上。

走出小区时，高笑追出来：“乘默，你别怪我。在村里时我也像你一样，吃了不少亏。再说，在这个位置，谁不这样？”

乘默没回头。他听见闸机在身后闭合：“嘀——咔。”

八、另一道闸机

新小区。旧制服。灰扑扑，没有杠。

乘默坐在塑料椅子上，看外卖员飞奔，看快递堆积，看业主穿着拖鞋下来取件。没人要他核验，没人需要他维护“形象”。他成了一台静默的闸机——通电，但闸门永远开着。

直到那天，暴雨。

外卖员缩在岗亭外。乘默下意识想说：“规定……”

话卡在喉咙里。

他拉开门：“进来。”

外卖员浑身滴水，连声道谢。手机在响，平台催单。他不敢接，只是搓着手哈气。

乘默看着他冻紫的手，忽然问：“如果有个保安故意刁难你，你怎么想？”

外卖员愣住，然后苦笑：“能怎么想？人家穿着那身衣服，就有那个权力呗。”

“权力？”

“对啊。就像我们送外卖的，顾客的差评权决定我们的收入。其实，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刁钻的顾客……嘿，你懂的。”

乘默懂了。

全民皆“官”？不。是全民皆闸机。

业主用钱买来一道闸机，物业把保安做成闸机，保安转身对外卖员亮起红灯，而外卖员把本该送上门的快递投放在了驿站，也设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权力像电流，无处可去，最终流向更弱的闸机。

九、雨又下了

几个月后，乘默路过雨景豪庭。

新保安站在岗亭里，年轻，肩章三道杠，挺得笔直。一个外卖员正在登记，弯腰，递证件，动作熟练。

闸机开了又关。

高笑升了队长。业主群里有人拍到他训话的视频：“……必须严格执行十二步流程！一步不能少！”

下面齐刷刷点赞。

弼老爷子的车驶过。旁边偎着林薇。转头一瞬，弼老爷子眼神照旧漠视。新保安立正、挺胸、手动开闸。

闸机无声滑开，又无声闭合。

乘默站了很久。雨开始下，打湿他的旧制服——灰扑扑的，没有杠，没有金线，软塌塌贴在身上。

他忽然想起那个问题：“你是按规矩办事，还是按心情办事？”

现在，他似乎仍没答案，又似乎有了答案。

雨越下越大。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的雨景豪庭，无数闸机还在运转。“嘀——咔。嘀——咔。”规律，冰冷，永不疲倦。

更远处，新小区保安亭的黄色灯光从敞开的窗口漫出。乘默的心情似乎好起来，感到了饿意。他向着那黄色的灯光，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责编：张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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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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