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副处林文彬的“上效”惊魂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3 10:46:19

作者/蒋新建

省厅会议室的空调冷气裹着一股AI时代特有的紧绷感——墙角的智能会务屏正实时抓取发言关键词,投影幕布上滚动着“提质增效 数字赋能”的标语,满屋子的正襟危坐里,藏着比旧时代更甚的“一字千金”的谨慎。新上任的张正阳厅长刚结束开场白,麦克风突然滋啦一声,像智能系统卡了壳,给这场严肃会议添了点滑稽的杂音。

他穿件熨帖的藏青衬衫,袖口挽到小臂,眼神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咱们系统的活儿,就三个字——‘实打实’。政策别悬在半空当风筝,文件不能出半点纰漏。记住,细节决定成败。”

台下的点头声整齐划一,像被算法校准过的程序。第一排过道的林文彬,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手里攥着的提质增效方案,早被手心的汗洇出一圈印子。昨晚他熬到后半夜,对着AI校对工具改了三遍,连标点都抠了又抠——这可是新厅长上任后的头场大会,他这个核心业务处副处长,汇报时可不能掉链子。AI再智能,终究抵不过人工的“临门一脚”,他当时还颇为自得,觉得自己把住了最后一道关。

“下面,请林文彬同志介绍方案内容。”

名字响起的瞬间,林文彬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程序抽走了一个指令。他捧着文件快步走到发言席,调麦克风时手指都在颤,脸上却挤出标准微笑:“张厅长,各位领导,同志们……”

十五分钟的汇报流畅得挑不出错,数据详实,条理清晰,连智能会务屏的关键词云里,“创新”“落地”“成效”的字号都越变越大。瞥见张厅长微微颔首,他悬着的心落了大半。掌声雷动中,他春风得意地回到座位,随手翻稿子确认数据,手指却突然僵住——纸上赫然印着“确保专项行动落地上效”。

是“见效”!他明明写的是“见效”!

公文里的一字之差,在AI时代本是一键可改的小事,此刻却成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领导的一句“没事”,在他这儿抵不过脑补的千军万马。冷汗“唰”地浸透衬衫后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像爬了一层智能巡检机器人的感应触角,每一寸都痒得钻心。他慌忙翻到落款,没错,是自己亲手校对签字的版本,AI校对记录里,竟也鬼使神差地放过了这个“形近字”。偏赶在张厅长三番五次强调“严谨”的时候,偏这稿子就摆在主席台眼皮子底下!

主席台那边,张正阳正翻着稿子,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林文彬听来堪比智能警报的催命锣鼓。他脑子里的“担忧程序”瞬间过载:厅长会不会觉得我连AI都用不明白?会不会觉得我作风漂浮,连公文都写不明白?会不会怀疑我故意拆台,借着错字传递消极信号?八年熬成的副处位子,在这个“容错率极低”的智能办公时代,敌不过一个“上效”的笔误;机关里的步步为营,终究败给了自己的杯弓蛇影。

四十二岁的人,正科级熬了八年,头发都白了一撮,三个月前才磕磕绊绊提了副处。没背景没靠山,全靠死力气打拼,这好不容易坐上的位子,他坐得比踩钢丝还慌。AI能生成方案、能校对文字,却生成不了他那份“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也校对不了他心里那点“患得患失”的惶恐。

后面处室的汇报声震得人耳朵疼,林文彬却啥也听不见,满脑子都是“上效”两个字在蹦跶,像中了病毒的弹窗,关都关不掉。他脑补出厅长皱眉的样子,脑补出办公室主任找他谈话的样子,脑补出年终考核系统里“作风不扎实”的红色标签——一步错,步步错,这下怕是要栽跟头了!古人说“一字之失,一句为之蹉跎”,诚不我欺啊!

散会铃声终于响起,张正阳起身说“散会”,瞬间,满屋子人簇拥着他往外走,像一群跟着算法指令行动的工蜂。林文彬攥着稿子的手指泛白,想挤过去道歉,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智能会务屏还在循环播放着他的汇报PPT,“上效”两个字在屏幕上格外刺眼,他盯着那张错字稿,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第二天一早,林文彬提前半小时到单位,在电梯口踱来踱去,像只被算法困住的困兽,手心的纸巾揉成了烂团。电梯门“叮”地打开,张正阳低头看着手机走出来,屏幕上还亮着政务APP的界面。

“张厅长,您早!”林文彬迎上去,声音发颤,“昨天那方案……我把‘见效’写成‘上效’了,是我审核不严,我这就写检查!”

张正阳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哦,那事儿啊,小毛病,下次注意就行。”

语气是真随和,可林文彬心里的弦绷得更紧了——他混迹机关多年,比谁都清楚,领导的“没事”,往往是“这事没完”的前奏,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算法静默运行时的暗流涌动啊!

当晚,林文彬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电脑炮制出一份千字检查。从“思想重视不够,过度依赖AI校对”到“作风粗枝大叶,缺乏工匠精神”,再到“愧对领导信任,辜负组织培养”,层层递进,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末了还加了整改措施:每日练字一小时,每周交一份自查报告,恨不得赌咒发誓表忠心。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他看着屏幕上自己敲下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无人观看的舞台上,演着一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

第二天一早,他瞅准办公室没人的空档,像做贼似的溜进去,双手捧着检查递过去,腰弯得像棵被霜打过的稻穗:“张厅长,这是我的检讨书,您过目!”

张正阳皱着眉扫了两眼,眉头拧成了死结:“小林啊,我说了没事,你这就小题大做了。工作这么忙,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别纠结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完夹着会议通知就往外走,留下林文彬僵在原地,心里更慌了——这是不耐烦了,肯定是觉得我态度不诚恳,想以退为进,等着看我后续表现呢!

走廊上碰到办公室主任,对方拍着他的肩膀随口说:“张厅长刚问起你们处方案的进度,你可得抓紧,别掉链子。”

一句话像惊雷炸响,林文彬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这是暗示我因笔误耽误工作了?嫌我心思没在正事上,光顾着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检查了?

他赶紧拨通老同学李建国的电话。老李在邻省厅局当办公室主任,是个资深“老油条”,深谙机关生存之道。听完林文彬的哭诉,老李乐了:“你还是这么老实!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厅长最看重细节,你这笔误可大可小,搞不好就是杀鸡儆猴的典型!这年头,AI都能背锅,但人背锅,那可是实打实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林文彬打了个寒颤,当即决定——加码补救,把态度摆到极致!

一上班,他就召集全处开会(处长党校学习),把错字方案的复印件往桌上一拍,脸色铁青:“同志们,我犯了个低级错误,把‘见效’写成‘上效’!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更是咱们全处的耻辱!在这个AI都能精准识别错别字的时代,我们居然犯了这种低级错误,说出去都丢人!”

底下人面面相觑,刚入职的王芳忍不住嘀咕:“张厅长都说没事了……而且AI校对也没查出来啊……”

“没事?”林文彬猛地拍桌,眼睛瞪得通红,“黄毛丫头懂什么!职场上的话能信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AI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他唾沫横飞地宣布:全处开展一个月公文规范学习,每人写两千字心得体会,明天一早交,少一个字都不行!还要额外加一项——每人必须手动校对三份文件,杜绝依赖AI的“懒人思想”!

散会后,王芳跟同事吐槽:“不就是个错别字吗?至于这么魔怔?”这话传到林文彬耳朵里,他只摇摇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机关如战场,一步错,满盘皆输啊!古人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这是在防微杜渐!

晚上回家,林文彬对着电脑发呆,手里还攥着那份检查。喜剧片里的笑声震天响,他却半点笑不出来。妻子端着水果走过来,恨铁不成钢地抱怨:“不就是个错别字吗?搞得天塌下来一样,你累不累?你这副样子,比当年高考查分还紧张!”

“你不懂!”林文彬猛地吼道,“我熬了八年才提副处,不能因为一个字前功尽弃!现在的职场,容错率比针眼还小!”

夫妻俩大吵一架,妻子摔门进了卧室。林文彬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像只迷失在大雾里的羔羊。值得吗?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也不敢停。一个错别字,搅乱了一副处的方寸;一场自扰,撕开了机关人在AI时代,更紧绷、更焦虑的日常。

一周后,张厅长带队下基层调研,林文彬鞍前马后地跟着,端茶倒水递文件,活像个智能机器人,精准执行着每一个“讨好领导”的指令。座谈会上,张正阳刚强调完“基层工作要重细节,不搞花架子”,林文彬突然“腾”地站起来。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张正阳也愣了:“你又要干什么?”

“张厅长!”林文彬声音发颤却响亮,“我再次为笔误道歉!我深刻认识到错误,以后一定杜绝此类问题!我还组织全处学习了公文规范,杜绝依赖AI……”

话没说完,张正阳的脸沉了下来,像乌云密布的天。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像炸雷:“林文彬!你有完没完!一个笔误,你开会说、办公室说,跑到基层还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闲得慌,天天陪你纠结这点破事?!”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林文彬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背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得生疼。他脑子里的“担忧程序”彻底崩溃,一片空白。

“坐下!”张正阳冷冷吐出两个字,“好好听基层同志汇报,别耽误大家时间!”

林文彬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这下别说副处的位子,能不能留在核心业务处都悬了!

调研结束,林文彬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两天。第三天,他攥着一份字迹歪扭的辞职申请,踉踉跄跄地去了单位——理由是“身体不适,无法胜任工作”。

同事们都懵了,没人觉得那个错别字是什么大事。就连张厅长,骂完他转头就忘了。党组会上,他还特意夸道:“小林他们处的提质增效方案,思路清晰,值得借鉴。那个笔误嘛,年轻人难免,改了就好。”

办公室主任拿着辞职申请哭笑不得,汇报给张正阳时,厅长皱起了眉:“小林辞职?我不就骂了他两句吗?”

他翻出那份被扔进抽屉的检查,越看越乐,跟办公室主任调侃:“这同志,太较真了,一根筋。弦太紧了,容易断啊。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太大,连个错别字都扛不住。”

一周后,厅党组派人带着水果和慰问金上门慰问。来人笑着说:“张厅长让我带话,说你工作认真负责,是个好同志。这点小事不算啥,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回来上班。”

顿了顿,来人忍不住笑出声:“厅长还说,你那份检查写得太深刻了,真要每天练字一小时、每周交自查报告,也太累了,没必要。还有啊,你说的那个AI校对,厅里已经更新系统了,下次不会再漏检了。”

林文彬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水晃出一圈涟漪。他看着来人,嘴唇动了动,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进杯子里。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哭的不是躲过一劫,而是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像个跳梁小丑,演了一出无人观看的闹剧;哭的是那个被一个错别字逼得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哭的是熬了八年,却活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患得患失的惊弓之鸟。他想起古人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原来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庸人。

来人走后,林文彬拉开窗帘一角,夕阳的余晖洒在地板上,金灿灿的。他拿起那份辞职申请,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撕成碎片,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脸颊,凉凉的,很舒服。楼下的人群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或喜或忧的表情,鲜活又生动。有多久,没好好看过这样的晚霞了?久到他都忘了,生活不止有机关的勾心斗角,还有窗外的人间烟火。

想起妻子的抱怨,想起王芳的嘀咕,想起张厅长那句“弦太紧了,容易断”。

职场没有那么多“一步错步步错”,AI时代也没有那么多“零容错”的绝境,压垮人的从来不是一个字的偏差,也不是智能系统的疏漏,而是心里越堆越高的“怕”。

弦太紧易断,人太慌易乱。有时候,放过自己,比写满一纸检查更重要。古人云“心宽体胖”,这“心宽”二字,才是职场生存的最高智慧。

林文彬长长地舒了口气,憋了太久的浊气吐出来,浑身都轻松了。

晚霞映着他的脸,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本小说纯系虚构,同名同姓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二〇二五年十二月冬至日

责编:郑丹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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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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