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丨千里印痕

未名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2 12:17:31

文/未名湖

老碗柜被搬走的那天,天色是一种浑浊的灰黄,像用了多年的宣纸,浸透了潮气,却迟迟等不来那笔酣墨。小应请来的搬运团队,穿着统一的藏青色制服,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一件精密仪器。他们用特制的棉毡将柜体层层包裹,又以纵横的绷带将它固定在一个金属架子上。那架子有轮子,推过堂屋老旧地砖时,只有一种低沉的、均匀的轱辘声,从容得近乎冷漠,抹去了所有关于“挪动”本该有的挣扎与摩擦的叙事。

妻从清晨起,就显得有些过于安静。她只是反复擦拭着早已空无一物的柜格,指尖划过那些被碗底磨出圆润凹痕的隔板,仿佛在阅读盲文。最后,她从最深的角落里,拈出几粒早已干瘪的桂花,那是去年秋天悦悦心血来潮腌糖桂花时遗落的。妻将它们托在掌心,看了许久,才轻轻吹去,看金色的细屑无声地坠入光影。

这具老樟木碗柜原是母亲的陪嫁。因了孩童时的女儿悦悦,一句懵懵懂懂的“将来我要这个碗柜做嫁妆”的妄语,被家人们笑谈了好多年。

此时,小应站在门槛外,身姿笔挺,像一棵自觉不侵入别人领地的树。他今天话格外少,只是目光始终跟随着柜子的移动,时不时低声提醒一句:“左边门槛高一些,当心。”他的周到里有一种审慎的尊重,唯恐任何一点差池,都会惊扰这份沉甸甸的交接。这尊重,比大大咧咧的反倒更让人心绪复杂。你宁愿他鲁莽些,或许能给出一个将不舍宣之于口的理由。可他偏偏这样好,好得让你所有因距离而生的忧惧,都显得自私而陈旧。

柜子终于稳妥地安置在特制的厢式货车里。车门闭合的闷响,并不沉重,却像一块橡皮,轻轻擦去了堂屋里某个恒定了半个多世纪的坐标。屋里骤然亮了一些,也旷了一些。北墙原本被柜体遮住的部分,露出一片从未见过天日的、格外苍白的墙面,上面挂着蛛网与年深日久的灰尘图案,像一幅陌生的、意义不明的古地图。

水泥地面上,那方浅色的矩形印痕,此刻无比清晰、完整。边缘因为六十年的压力而微微下陷,形成一个绝对规整的、浅凹的轮廓。印痕中央,还留着几道淡淡的、圆弧形的拖痕,那是去年夏天,我和悦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将柜子挪开半尺清扫后面而未能彻底成功的遗迹。当时她嫌我方法老旧,自己上网查了杠杆原理,我们笑着、喘着,最终也只让它移动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此刻,这些失败的痕迹,与柜子成功离去的巨大空白相比,竟成了这“空”里最饱满的注脚。

小应走进来,手上沾着一点搬运时蹭上的灰。他很自然地在大门外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手,用妻递过去的毛巾擦干——这个融入日常的动作,流畅而自然,却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他已经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了,哪怕只是以这种即将告别的方式。

“叔,姨”他称呼得依旧有些小心翼翼的拘谨,“都安置妥了。路上我会随时看着,您们放心。悦悦在那边等着接。”

“好,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应。想说“路上慢点”,想说“到了来个信”,都觉得是废话。千里之遥,岂是“慢点”能度量?通讯即时,一个“到了”的消息,又能填补什么?

他们终究是走了。货车的引擎声由近及远,很快被盘山公路吞没,再无迹可寻。妻开始打扫那片空地,扫帚划过水泥地面的声音,沙沙的,空落落的。她扫得极其仔细,连印痕凹槽里的积尘都扫出来,仿佛要将这“空”本身也打扫干净。扫完,她拎着簸箕,望着那一小堆灰,忽然就站着不动了。

千里。这个数字,我以前从未觉得它如此具象,如此有质感。它不是地图上一条线段的比例,不是火车票上一个打印的数字。它是这口樟木柜子将要穿越的、无数个陌生的山头、隧道、桥梁与岔路;是未来无数个日子里,悦悦电话那头可能传来的、被距离稀释了的喜怒哀乐;是我和她母亲某种熟悉的“在场”的权利,被悄然无声地、合法地收缴。

我想起初见小应的那个傍晚。他也是这样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但眼睛清亮,带来的礼物里有一包他家乡的黄花菜。悦悦雀跃地泡发、烹炒,那晚的饭桌上,便多了一道陌生而清鲜的滋味。那时我便该知道,女儿的生命里,将正式地、不可逆转地,融入另一种水土的滋味,另一种遥远的风。只是当时,那滋味尚在舌尖,那风还只在门帘外试探,未曾像今日这般,将一件如此沉重的实物,连根拔起,送往那片水土的中心。

暮色,终于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没有开灯,堂屋浸在一片混沌的暗蓝里。那片空了的印痕,也模糊了边界,融化在整体的昏暗之中,似乎不存在了。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个刚刚愈合的创面,新生的皮肉还很薄,底下空荡荡的。任何一点关于“柜子”的记忆不小心触碰到那里,都会引起一阵无声的、内部塌陷般的眩晕。

我走到原本碗柜的位置,蹲下身,用手指去触摸那印痕的边缘。水泥地面冰凉,边缘的落差细微却清晰。我的手指沿着这看不见的矩形行走,像盲人触摸一座已消失建筑的基座。这里曾放过母亲的药罐,那里曾被悦悦的玩具小车撞出一个米粒大的缺口,这边沿被无数次擦拭,光滑如釉……触觉的记忆汹涌而来,比视觉更锋利,更无从躲避。

千里之外,此刻应是华灯初上。那具跋涉而去的柜子,应该已经被卸下包裹,静静地立在某个陌生的、铺着光洁地砖的客厅里。小应和悦悦大概正围着它,商量着如何摆放,擦拭着旅途的风尘。他们会谈论它的花纹,它的气味,会猜测每一个痕迹的来历。我们的历史,成了他们新居的装饰和谈资;我们的记忆,将在他们的解读中,获得也许我们自己也未曾料想的、新的生命。

这或许就是传承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形态:不是交接,而是搬迁。不是原地的传递,而是连根拔起,远涉江湖,在异地的土壤里,带着伤痕,努力生出新的根须。而被留下的我们,和这片突然空出来的地面,必须学习适应这种“空”,学习在回忆的触抚不会引发塌陷的距离中,重新定义“拥有”与“陪伴”。

妻终于打开了灯。昏黄的光线泼洒下来,那片印痕又重新浮现,颜色浅淡,轮廓温柔,不再那么刺目了。她端来两碗热汤面,摆在小方桌上——桌子如今因为少了柜子的依傍,显得有点孤零零的。

“吃吧,”她说,声音平静,“柜子到了,悦悦会发视频来的。”

我坐下,拿起筷子。面条的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眼镜片前那片浅浅的空白。千里之遥,在这一刻,被简化成了手机屏幕上一次即将到来的闪烁,一碗可以握在手中的温暖。也许,父母要学会的,正是将那些惊天动地的地理位移,消化成这般具体而细微的、可以下咽的日常。

堂前空印,千里始于此。而那远行的柜子,满载着此地的所有昨天,正驶向一个叫作“明天”的站台。我们在这里,守着这方拓印下的、时光的负片,等待它在另一片灯火下,被显影出全新的画面。爱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更为漫长的、需要用心跳去计量的,频率。

责编:向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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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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