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光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2 09:52:28

文/张毅龙

晨光第一次有了重量。

六点零三分,我在无须闹钟的寂静中醒来。退休第三十七天,身体仍带着近四十年工龄的刻度——脊椎记得椅背的弧度,右手食指留着常年敲击键盘形成的微凸。妻尚在安睡,呼吸轻如窗纱拂动。我静静躺着,等待脑海中那个熟悉的指令响起,但它再也没有来。只有晨光透过纱窗,在墙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从一台老式打卡机上陆续撕下的、工整而苍白的时间。

忽然,我想起那本《睡功秘诀》。

它一直躺在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与泛黄的奖状、早已停走的纪念表为邻。扉页上,老父亲的笔迹已淡成浅褐:“赠吾儿——须知醒时亦须‘睡’,方得真醒。”当年只觉是玄虚之语,如今在这无所事事的晨光里,每一个字却仿佛浮出水面,静静呼吸。

“寐非寐,寤非寤,神气相抱,得大自在。”

我察觉,“寤”与“寐”的边界正在溶解。退休前,睡眠是两次忙碌之间短暂的充电;如今,它成了一条缓慢无岸的河,我在此岸与彼岸间无目的地漂游。这变化令我隐隐惶恐——当不再被日程与任务驱赶,一个人该如何确认自己真正“醒着”?

于是,我启动了退休后的第一个私人项目:重读《睡功秘诀》,并试着实践。

仅第一步“收心”便遇挫折。书中教导“将白日纷扰如折扇般收起”,我却发现自己已无“扰”可收。那些曾让我深夜辗转的报表、会议、人事纠葛,早已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一片空旷的沙滩。原来,空虚有时比焦虑更难承受。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当我还是那个被“器用”的链条紧紧捆缚的都市人时,曾与另一种形态的空虚狭路相逢。

车子停在盘山公路的第三个弯道。并非计划中的停留——前方忽然漫起一团紫雾,如同大地伤口缓慢渗出的淤血,又像整座山在深秋午后陷入的一场迷离梦境。推开车门,午后办公室里积存的倦意仍粘在眼皮上;那倦意是自清晨地铁里便种下的,当均质切割的光条掠过一张张瓷白而疲惫的面孔。我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保温杯,杯底的金银花与枸杞早已暗沉无声——那是用手机支付轻易换来的、清火明目的“春天”。而此刻,我走进雾里,如同走进一片庞大而湿冷的遗忘,也像一次从“器用”链条上悄然的脱落。

有一句旧诗,不知何时浮上心头:“雾锁秋林幻亦真,幽蹊曲径引迷津。”脚下并无“幽蹊”,只有一条被车轮碾出的野径。雾是活的,吞没近处的树干,又偶尔吐出一角惊心的血红——那是“丹枫似火燃层嶂”般的燃烧。路很软,“黄叶生花铺软茵”。每一步都陷入蓬松的包容里,时间的质地也随之改变,不再是地铁时刻表或光标闪烁那种被精确切割的急促,而成了一种缓慢的、循环的堆积与腐烂。

雾霭流淌,让所有轮廓变得柔和。远山化作宣纸上的淡墨,而“几点红楂”蓦然跃出——野山楂的果实红得那样专注、饱满。那满空流转的“紫霭”,“入眸新”,新得像从未被任何一双疲倦的眼睛浏览过。

我停下脚步。雾中传来千万片叶子呼吸的微响,取代了都市背景里恒常的“白噪音”。我就那样站着,渐渐成为这呼吸的一部分。肺叶里积存的浊气仿佛被一丝丝置换;脑中纷乱的线头,也被雾水浸润、松开、飘散。这静寂,让我想起后来在某处山寺听到的钟声——沉甸甸的,像一整匹玄色绸子徐徐抖开,温柔覆住整座山峦。也让我忽然懂得《真率铭》中“盘飧随便,园蔬胜珍馐”的深意:那并非安于清贫,而是对“盈满”的警惕,对“恰好”的持守。我恍然觉得自己像一只驮壳过重的蜗牛,携全部家当流浪,却忘了天地原本如逆旅,无需负轭前行。

而此刻,在雾中,我的所有行囊都显得笨拙而多余。

雾气忽然一阵翻涌。前方山径转弯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小片光——那是几十株银杏聚在岩壁的避风弯里,落叶铺成了液态黄金般的质地。一束极细的天光恰在此时刺破雾障落下,整片金箔便蒸腾起温煦而静谧的微光。这便是“恍然疑是游仙处”吗?没有羽人琼台,只有自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举行的一场最安静也最奢侈的仪式。我不敢走近,只远远站着,让那片光成为视网膜上一抹温热而持久的烙印。

回程时,我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衣服浸透了山雾清冽的气息,指尖残留着苔藓冰凉的触感。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此刻才真正沉入心底——“胜境闲消世上尘”。

如今退休,坐在这无所事事的晨光里回想那次山行,忽然明白:那紫雾中的驻足,正是人生中第一次无意识的“小醒”。

而转机,在一个不经意的午后真正到来——或者说,在那次山行多年之后,在退休生活巨大的空白里,我终于开始学习主动走入那样的“雾”中。

我“醒”与“寐”的边界继续溶解,并渐渐懂得:所谓的“世上尘”,从来不只是PM2.5的指数。它更是心镜上那层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焦虑与重复摩擦出的晦暗的膜。而“胜境”,就在一次偶然的驻足、一次允许自己被全然吞没的进入里。

“醒时若能让心偶尔‘打盹’,睡时心才能真醒。”

我开始学习在白日“打盹”。晨起不再直奔书房规划一日,而是泡一壶粗茶,看热气袅袅扭动窗外的晨光。午后在阳台藤椅上,任意识随云影游荡,不做聚焦。最难的是傍晚——那是从前“汇总成果”的时刻,手指总会不自觉地寻找手机。我便起身,慢慢削一颗苹果。刀刃匀速推进,削出连绵不断的淡黄螺旋。这简单重复的动作像一句宁静的咒语,将我渐渐从“必须产出”的惯性轨道中剥离。

妻说我变了。“以前像台上紧发条的钟,一刻不敢停;现在……”她斟酌片刻,“像沙漏。”我深爱这个比喻。沙漏从不追赶时间,它只让时间以恒定的、可见的、优美的姿态从容流过。

这“沙漏”的状态,让我重新连接起山雾中体会过的时间——不再是切割的、追赶的急促,而是循环的、绵延的丰盈。也让我在都市最寻常的日常里,开始看见那些曾被忽略的“玄光”。

一片光就在这时,缓缓移了过来。上午十点的太阳,将对街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一缕金黄,精准地投在我书房的桌角。光温润而沉静,照亮空气中浮游的微尘,也照亮一只空置的瓷杯。杯壁的白釉在那光里,显出一种内在的、莹莹然的静谧。

键盘声——那想象中的、记忆里的喧嚣——忽然退远,万籁俱寂。

这或许便是“玄”之“光”。它不像探照灯那般霸道地索取焦点,而是以意外而谦和的姿态降临,只静静照亮它愿照亮的一隅。它不创造意义,它只是显现——显现尘埃无声的舞蹈,显现瓷釉本然的沉默,显现这个被长久忽略的“此处”的完整。

我有些明白了。“玄”并非缥缈的彼岸,它就藏匿于“器用”的缝隙里。地铁的轰鸣是器,办公室的隔间是器,屏幕与文档亦是器。我们驾驭器,也常被器所驾驭。而“玄”,那幽深之致、超越之用,或许就在我们暂停对“器”的榨取、转而凝视其“本身”的时刻,悄然显形。就像此刻的瓷杯:它被用于饮,是其“用”;但它此刻在光中呈现的安然、弧度的优雅、材质的温润,却是超越“用”的、纯粹的“在”。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雨夜来临。

雷声炸响,我从深睡中惊醒,心脏狂跳如鼓。那是一种熟悉的惊恐——多年前负责重大项目时,常在深夜被同样的心悸攫住。我按亮台灯,四壁只有寂静,和雨点敲打窗棂的密集声响。没有亟待处理的事务,也不会有电话在此刻响起。这突如其来的、毫无负累的自由,竟比往昔千斤重担更令人感到窒息。

我起身,从书房底层取出《睡功秘诀》,翻至末页。父亲在空白处添了一行小字:“大寐如归,小醒如舟。舟行万里,终需归港。然港非终点,乃修船、补网、望星之处也。”

一道电光骤然划过,瞬间照亮整个房间,也照亮了灯下的我——一个退休者,在人生的港口,第一次停下奔忙,认真审视自己的船。船身满是风雨痕迹,帆布载过荣耀与压力,舱里塞满了记忆与未竟的梦。而此时,港内风平浪静。我不必急于启航,只需学习与这条船安然共处。

雨声渐疏。我回到床上,尝试实践书中最难的一则心法:从脚趾开始,默默感谢身体每个部位一生的劳碌。感谢双脚走过的所有路,从家乡的湿润田埂到都市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感谢双手完成的一切工作,稚拙的、娴熟的、充满创造或难免枯燥的;感谢眼睛见证的无数晨昏,感谢心脏在重重压力下不曾止歇的忠诚搏动……

当“感谢”悄然抵达花白的鬓角时,一股温热的暖流竟自丹田缓缓涌起,漫向四肢百骸。那不是睡意,是一种更深沉的清醒——是对自己这具存在全然、无条件的接纳。我在这清醒中沉入睡眠,无梦,直至天光自然来唤。

“盘飧随便,园蔬胜珍馐。”

如今,我才真正懂了父亲当年抄录的《真率铭》。退休并非一场盛宴的落幕,而是终于能够静心品尝“园蔬”本真之味的开始。我在社区角落辟出一小畦菜地。泥土在指间揉搓的感觉,比任何鼠标的点击都更真实。西红柿由青涩悄然转红的过程,比任何项目进度表都更让我心动。午餐时,摘一把自种的青菜清炒。菜叶有些老了,嚼得出纤维的质感与淡淡的清苦;而后,是植物本身在味蕾上缓缓升起的、持久的甘甜。

这滋味,让我蓦然想起多年前山行归来的那个傍晚,在租屋厨房为自己准备的那顿简单饭菜——一碟清炒的蔬菜,一碗热气蒸腾的白饭。同样的清苦,同样的回甘。原来那“真率”的境地,从未远离。它只是需要我们,偶尔从“盈满”的追逐中抽身,对“器用”暂歇索取,让心为一阵无用的风、一道意外的光、一口清苦回甘的菜,敞开门窗。

昨夜,与几位退休老友小聚。我们不再谈论旧日的业绩与波澜,而是分享各自寻得的“小醒”时刻——老张垂钓时,呼吸与水流节奏同步的忘我;老李临帖时,笔锋与古人神交的刹那震颤;老陈陪孙子拼图,孩子忽然抬头说“爷爷,你的手好暖和”的那个瞬间。

我们相视而笑。笑声散入初夏的晚风,轻如银杏的落叶。

归途上,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但我已不再是那个在光影中匆忙奔走的影子。我是提着几颗自种蔬菜、衣角仿佛还沾着旧日山雾气息、心中时有古寺钟声隐约回荡的归人。肺里记得一次更深的呼吸;眼睛在霓虹的闪烁间,会忽然看见一片寂静燃烧的金色——那是山间银杏林,在记忆深处恒久的反光;或是一角在都市天光中忽然显形的、温润的瓷白。

“大寐如归。”

归来的,并非社会坐标中那个被清晰定位的“自己”,而是一个更原始、更完整的“存在”。他依然会在清晨自然醒来,却不再为“无所事事”而焦虑。他会泡一壶茶,目送晨光在室内缓慢移动;读几页闲书,不为求知,只为与文字静静共处一段光阴;他会在午后小憩,允许自己沉入无目的的梦境;也会在妻晚归时,为她留一盏灯、温一碗粥。

睡与醒的边界,在职时如刀锋般分明;退休后,却渐渐化作水墨相融的远山轮廓,朦胧而富有层次。醒时可容心“打盹”,睡中亦能保有“真醒”。这或许正是父亲期望我领会的“睡功”真义——非为修炼更长久的睡眠,而是修炼一种更自在、更清醒的存在方式。

今晨有雾。我推开窗,紫灰色的雾气漫进阳台,温柔地包裹着我和那些沉默的植物。我忽然想起山间那片紫雾,想起自己曾如朝圣般步入其中。如今终于明白:那雾从未散去。它一直在这里,在我们每一次呼吸的短暂间隙,在每一次从“有用”下意识地转向“无用”的拐弯处,等待着我们偶尔驻足,将自己交托给一场盛大的、清醒的迷途。

窗外的世界,灯火依然璀璨,生活依然充满琐碎的鸡毛。

但我的行囊似乎轻了许多。并非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是心里那间堆满过往的仓房,悄悄敞开了几扇窗——容得进古寺的钟声与地铁的轰鸣,容得进天边的白云与桌上的尘埃,容得进铭文的千古幽思与瓷杯的此刻寂静,容得进职场四十二年的深刻刻度与退休后每一个无所事事却丰盈饱满的清晨。

这,或许便是紫玉之光吧:它不择地,不分时,在松涛与履带声里,在忙碌与闲暇之间,为我们自己,敞一道呼吸的缝隙。让那幽深如紫雾、温润如玉境的光,照见我们存在的、既卑微又庄严的底色——那底色由山间的黄叶、办公室的尘埃、自种蔬菜的清苦、父亲淡去的笔迹、妻轻如窗纱的呼吸,以及所有被我们默默感谢过的身体部位,共同织就。

而人生最深的清醒,或许正始于允许自己——在适当的季节,走入适当的雾中,并在雾散之后,依然能认出那始终在内里闪烁的、温润的玉光。

紫玉光——那雾是紫的,那光是玉的。紫是幽深与混沌,是旅途的未知;玉是温润与澄明,是醒觉的本质。我们在紫中迷途,在玉中醒来;又在新的清醒中,走入另一重更深的紫,于另一重混沌里,遇见更澄澈的光。如此循环,如呼吸,如潮汐,如沙漏里恒常流转却永不重复的沙。

生命的真味,便在这醒与寐、紫与玉的流转中,渐渐沉淀,渐渐不同了。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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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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