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我19岁的忘年交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1 23:40:44

文|王焕淼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澧县的文化圈内,提起张事业”,很多人都有所耳闻——18岁就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风吹月季》,一时间,在澧县内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康濯在中国作家协会机关报《文艺报》上发表专题文章,高度赞扬张事业的中篇小说《风吹月季》,称其小小年纪,文笔娴熟、流畅 ,照此发展,前途不可限量。著名作家叶蔚林亦写下评论,不吝夸赞。

更令人惊奇的是,张事业早在读初中时,就已显露出非普通孩子能及的写作能力。

夺冠

1978年10月,张事业在金盆学校读初中时,恰逢复兴公社组织所有中学生参加作文比赛。张事业作为金盆学校的代表参赛,夺得了第一名。

顺理成章,他将代表复兴公社初中生,参加澧县全县的中学生作文竞赛。

竞赛在澧县城关镇举行。刚满13岁的张事业,高兴地前往。但是,第一次单独去几十里开外的县城,第一次离开母亲,第一次和哥哥、姐姐分别,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没事的,幺儿。”母亲鼓励并开导他,“老师带着你去,不乱跑就行。你把作文写好,就完成任务哒。”妈妈还破天荒地塞给他五角钱(上世纪七十年代可不是小数目啊),算是对他代表公社参赛的奖励。妈妈的定心丸,让他很快就安定下来,自己收拾好去县城的行李物品。

所有参赛学生都住在县委招待所。吃饭不要钱——那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高级的饭菜,有肉有鱼。关键是,米饭吃完了随便添,多少不限,管饱。

比赛定在10月22日,地点在城关一完小。时间两小时,每人当场写一篇作文。

本来,教室里放了一个闹钟,但班主任谭老师非要他戴上手表,执拗不过也盛情难却,张事业戴上了大小并不合适,但在当时可算得上“奢侈品” 的家伙。

他少年老成,不慌不忙,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地模仿当时盛行的韵文形式,很快就写完。

环顾四周,大家还在埋头写作,他若无其事地交了卷,步履轻快地离开教室。

下午评委阅卷,参赛的学生放假,自由活动。大多数学生都相约或逛百货公司,或去兰江公园玩耍。张事业与众不同,他迫不及待地赶到了新华书店。这里,他昨天晚上来过,当时已经下班,只好改在第二天再来。

对于乡下的孩子,县城的书店真大啊——满屋都是高高的书架,层层分门别类,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仅文学类展柜就有三、四个。

书店内飘散着新书的油墨味道,他敞开心扉,竭尽全力呼吸着平时极少享受到的书香。张事业手里攥着临行前妈妈塞给他的五角钱,眼睛盯着书籍,每一本书他都想买,可翻到背面,定价都让他望而却步。掂量来、掂量去,最后他选购了两本——苏联作家鲍•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老舍的《正红旗下》。

当张事业怀揣两本书回到县委招待所时,迎面碰到班主任谭老师:“张事业,你的作文评上一等奖了!”

“真的?”

谭老师说:“当然是真的呀,而且是所有评委都给你的作文打了满分。他们还称赞老师教得好,‘敲’了我三元钱买喜糖呢!”

谭老师边说边迫不及待地从军用挎包中拿出鲁迅的《彷徨》、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两本书,一支英雄钢笔和一个笔记本。

张事业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后,喜滋滋地接过这四样奖品,反复抚摩。

谭老师从张事业手里收回奖品,挺严肃地说:“张事业,这些奖品现在还不能给你,要回学校后,请校长亲自颁发。”

张事业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谭老师带张事业坐班车回到复兴公社,一刻也不停留地赶往十几里外的金盆学校。

“当当当!”钟声敲响,校长集合全校师生,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校学生张事业,参加全县的中学生作文竞赛,力拔头筹,夺得所有评委都打满分的一等奖!为学校争了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要向他学习。”

接着,谭老师兴高采烈地向大家报告了全县中学生作文竞赛的现场状况以及张事业的表现,并展示了一等奖奖状和四样奖品。

忘年

张事业出生在澧县盐井镇。没想到他童年命运竟然与我相似——都经历了从城镇下放到农村。只不过他6岁时随母亲和哥哥、姐姐从盐井镇下放到复兴公社金盆大队六队;我则是无父母带领,13岁不到与弟弟从澧县大堰垱镇下放到临澧县官亭公社舅妈居住的九里大队二队。

我兄弟无大人在身边,饱受歧视;张事业则不同,虽然也是下放,但年幼的他有母亲和哥哥、姐姐庇护,无须像大人出集体工。最多就是“双抢”季节,下田捡捡稻谷、扯扯猪草,或捡拾野粪,该上学时还是去读书。由于他自小聪慧,顺利地从小学上了初中、高中。

我是听《澧县报》编辑庹登泉老师和卢武福记者绘声绘色地介绍后,动了想结交这位天才少年的念头。

我历来敬重有才之人,对那么年轻就发表中篇小说的张事业,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而然就想采访他。我曾专程去过金罗冷库,给张事业拍过照片,可惜选取的切入点不妥,没有发表。后来,他调澧县文化馆主编《兰江》期刊,经常找我约封二、三及封底的照片。

他到县委通讯组工作后,与我的业务更对口,我们的接触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张事业性格腼腆、温和、内向,为人低调,对人诚恳。一来二往,我们彼此熟悉起来,加上相同的下放经历,共同语言较多。小我19岁的他,与我成了忘年之交。

抉择

从我与张事业的接触中,隐约感到他不会满足现状,做他并不擅长且性格不合的新闻通讯工作。

果不其然,他没经组织同意、更没获批,便悄悄报考了武汉大学并获录取。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毅然决然放弃了人们艳羡的工作,走上了求学深造之路。哪怕无任何待遇,哪怕条件艰难困苦,张事业义无反顾地坚决选择离开。这股勇气,这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眼光和毅力,让我难以望其项背!

武汉大学毕业后,张事业没回澧县,印证了我对他的直觉。他穿上了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军官的军装,被分配到广东省公安厅,而且与大学同学成就了美满姻缘。

1995年广东省公安厅决定办报,张事业得知这个消息,没忘记我这个“忘年之交”,竭力推荐我出任报纸总编,可阴差阳错,当年我在抗洪抢险一线曾有48小时没挨床、刚躺下被市委书记接去当面汇报的记录,耽误了去广州的时间,被别人抢占了先机,丧失了“忘年交”提供给我的极好机会。

我为了家庭、为了出生才7个多月及后来读小学的儿子,先后舍弃了滕纯孝推荐去湖南日报、陈文军力邀到海南办电视二台的机会。

拜塔

因时任澧县县委常委、澧县县委宣传部部长的杜修岳,亲自打电话给我,布置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与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合作编译《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提供澧水蜚云塔照片”的任务。

我按他的指示,向《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提供的蜚云塔照片,也刊登在了《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五卷240页《澧水》条目后,算完成了任务。

自此,我对宝塔、寺庙类的古老建筑,产生了浓厚兴趣。

1983年年底,我约已调入澧县文化馆的张事业,同去距他家乡盐井镇不远的宝塔村,拜谒花瓦塔。他立即响应。回家借了两部自行车,二人骑车前往。

那时盐井镇至宝塔村只有一条简易公路,且路况特糟,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很难走。

但我俩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年富力强,谁也不把道路不妥当回事,骑速飞快,甚至开始了比赛。两人都不甘心落后,不甘心处于下风。

自行车蹦蹦跳跳地在简易公路上追逐、“跳舞”, 有时候也气喘吁吁,却丝毫没影响我们谈笑风生,叽叽嘎嘎讲个不停的情绪。

离开简易公路再转入山路,就没那么顺畅了。这山路啊,现在想想都后怕,那不叫路,那就是人们在荒山野岭中踩踏出来的一道痕迹。

没办法,我们只能推或背着自行车爬坡、下岭,待到目的地,两个人都汗流浃背了。

来宝塔村之前,我曾去请教过澧县文物事业管理处负责人曹传松。曹馆长介绍,花瓦寺塔是省内唯一保护完好的砖结构实心寺塔,具有较高的文物考古价值。省人民政府于1983年10月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座始建于宋代的花瓦寺塔,位于澧县宜万乡花瓦村(原属盐井镇)境内,塔身高22米,七层八方,全部用青砖和黄泥及少量石灰垒筑而成。该塔二层以上腰檐下的八方均有佛龛,嵌有陶质或木质佛像;塔檐翼角及转角处均砌出一道莲花瓣装饰,翼角上挂风铃,塔体为实心,下有地宫。

这座千年古塔由于年代久远,远望一片衰败。荒芜无比,野藤、杂草丛生。我二人捡了两根粗树枝,扫芭芒,砍荆棘,扯野草,拉藤蔓,钻刺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到达古塔底座。

坐下喘气的时候,张事业和我互相打量着对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吃过自带的干粮,稍事休息后,我们绕塔一圈,看到的现场一一古塔虽然还存在,但几根野生树木的根系,已经深入塔内,且有不断壮大增粗之势,导致塔体出现了几条大约十几公分宽的垂直裂缝。

加上荒山野岭,无专人照管,慕名而来的游人随意攀登,使古塔伤痕累累。

我二人无赈救之力,只有“望塔兴叹”之份。此后,我数次再探花瓦塔,每看一次,揪心一次。尤其是我调入《常德日报》后的1997年,较之1983年和张事业第一次以及在《澧县报》期间拜谒的花瓦塔,现状更加惨淡。据当地人介绍,1992年7月的雷暴袭击,更使古塔雪上加霜,肉眼可见塔身已经严重倾斜了。

作为《常德日报》记者,对境内文物发出抢救呼吁,义不容辞。因此我以《抢救千年古塔刻不容缓》为题,于1997年4月15日写出《内参》。并获时任常德市市长张昌平批准,拨款支持维修花瓦塔。

盛情

1991年8月,常德市人民政府驻深圳办事处成立,我奉派前往采访,妻、儿随同前往。完成采访、报道任务后,经请示带队领导并获批准,我一家三口没有返回常德,而是前往广州,看望他们一家。

张事业亲自接站,夫妻二人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九十年代房子不大,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小房间里,在宽敞的客厅给我们安排床铺。

难能可贵的是,对厨艺并不十分熟稔的张事业,还亲自操刀下厨烹调,为我们一家准备了丰盛可口的菜肴,一饱口福。

为了我的儿子在广州期间过得快乐,张事业特意请假,陪同我们一家三口游越秀公园,爬五羊雕塑,还逛了动物园。

看到我儿在各个动物馆前,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镜头,张事业也笑逐颜开、合不拢嘴了。

担当

1996年,为申报高级职称,我准备出版新闻作品集,征询张事业的意见。

他立刻回信支持,并建议用《镜头里的风景》作书名,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出版我的第一本新闻作品集。

恰在我委托他在广州市寻找照相制版厂家时,有老乡请他出面介绍这桩业务。他碍于情面,提出此事的同时,要我思考后自己作主。

我这本书,被一名老乡以帮忙印刷内文及封面彩页为名,骗走了彩色照片初稿和3000元钱订金。

我心疼的不仅仅是这3000元钱和与朱镕基总理合影的孤本,更恼火的是耽误了出版时间,影响了我申报高级职称!

我求助张事业。他立即通过深圳市公安局,专程跑到该市罗湖区黄贝岭下村311号——目睹了这位老乡的厂房“铁将军看门”后,反馈给我,我彻底崩溃了!

我从内心深处不愿意打官司,既浪费精力还耽误时间,再者,这位老乡原来也曾经是朋友,不过算不上地道朋友。如果算,怎么会做如此“下三烂”的事?!

有人甚至是市级现职领导出面劝我撤诉,我委婉且有礼貌地予以拒绝。

以我的耿直性格,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

我就是要让那些为非作歹的小人付出代价,发誓要打官司,决不让骗子在我手中得逞!

“同穿过橄榄绿”,军人与军人之间,自然有超出常人的互相信任。

张事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惜得罪原工作单位澧县文化馆的同事。

毅然决然地以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少校编辑的名义,于1997年5月3日写出证明,送交给澧县人民法院。

经审理,此案得以胜诉。

内疚

我的这位“忘年之交”、一辈子很少求人的人,委托我帮忙推销他的小说《无处流浪》,并且非常信赖地将书托运到了常德市。

我求助津市市新华书店的雷经理,雷转而联系该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贺家泽。

考虑贺主任是我的老朋友,便于2001年9月21日将书托运到了津市市。

贺家泽副主任很干脆地接下津市新华书店写给我“收到张事业小说《无处流浪》一箱”的收条,还当面叮嘱人大办的毛主任落实。

我以为万事大吉了,结果却不了了之。书,也留在津市市没有拖回!留下终生遗憾……

每每提及,张事业总是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求人的事,有什么办法?!”

直到今天,我仍然深感自责和内疚!

转瞬间,小我19岁的张事业也到了花甲之年,去年从华南农大退休了,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啊!

2024年10月14日,张事业夫妇自驾回澧县探亲、扫墓,途经常德。常德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名散文家余志权设宴款待,邀我夫妇作陪。张、余、我三人,共同回忆当年在一起工作、学习、生活的快乐无忧的日子,心神愉悦。

当晚,我们还一起游览了名声在外的常德市大小河街。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周月桂

三审:文凤雏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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