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1 09:30:06
文 | 李园平
这陵,静得深。
是一种被五千四百个春天的雨、夏天的雷、秋天的霜、冬天的雪,一层层沁透、压实,又被无数晨昏里往来脚步轻轻叩问,最终沉淀下来的、厚墩墩的暖静。人从山外来,带着满身尘世的喧响,一脚踏上炎陵鹿原陂的麻石,心头的嘈杂便像退潮的水,自脚底无声无息地漏走了。风贴着陂脊滑过,满山的古木只是更深沉地吐纳;那漫坡的松涛,也只压低了嗓,在远处若有若无地沉吟。唯独那洣水,不疾不徐,用它从上古传来的调子,悠悠地,哼着一阕永恒的眠歌。
可你的心,反被这无边的静,衬得微微起了涟漪。许多个关于炎帝陵的问号,便如陂下深潭里被日光惊动的游影,一尾尾浮到了眼面前。
一问:骨骸何在?
“这黄土垄中,当真安卧着我们老祖宗的骨骸么?”
这问题像一把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旧钥匙,急切地,就想探入那扇名为“信”还是“疑”的锁孔。我那在此守了半生陵的朋友昭衡,在他那篇《陵中骨与心中圣》里,替你,也替千千万万怀有此问的华夏儿女,极郑重地点了头:“在的。”它在《周易》中“斫木为耜,揉木为耒”那道劈开鸿蒙的斧痕里,在《礼记》里“能殖百谷”那片望不到边的青纱帐中,更在每年清明,自四海归来的游子掌心捧起的那一炷香,那于袅袅青烟里蓦然望见先祖佝偻背影时、眼底腾起的一层温热的薄雾里。炎帝的“骨骸”,早已化去了形质,成了春耕时指缝间漏下的褐色的籽,秋收时垄上沉甸甸的、金色的穗,成了病榻前一碗药汤散出的清苦之气,成了我们血脉里默然流淌的那股子勤恳与不忍。所以昭衡说,真正的炎帝陵,岂只在黄土之下?它巍巍然,矗立在人心之上。当你懂得为一茶一饭俯首感恩,当你向陌路的痛楚伸出温热的手,你便是那行走的陵寝之精魂,你便让那古老而仁厚的英灵,在你生命的此刻,又鲜活地苏醒了一回。
二问:所拜何人?
人心之上的圣殿,总需一个确凿的坐标来安放。于是第二问,便如陂上清晨驱不散的岚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古籍纷纭,有人说炎帝有八代之传,我们千里万里来拜的,究竟是第几位圣祖?”
这疑问,扣在了千古祭祀的心门上。要寻答案,不必远求,且静下心来,感受这鹿原陂上萦绕的、那一炷心香的深意。昭衡在《鹿原陂上那一炷心香》中,领我们拂去积尘,逆着时光,回到文字记载的清澈源头。西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说得明白:“神农氏作,是为炎帝。”——那位“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尝味百草”的文明始祖,他的尊号,便是“炎帝”。而后,笔锋才转向血脉的绵延:临魁、承、明、直、厘、哀、榆罔,凡八世。看仔细了,史家的笔法何等谨严!对于后世承继者,或恭书“帝临魁”、“帝承”,何曾有过“二世炎帝”、“三世炎帝”的称谓?这并非笔墨吝啬,实是上古礼法的森严体现。在文明的晨曦里,“炎帝”二字,是后世子孙追尊给那位点燃农耕文明圣火的始祖——神农氏的、独一无二、不可移易的永恒尊号。它是一曲只为他一人奏响的、响彻千古的颂歌,而非可以代际传递的权柄。鹿原陂上,万古安寝的,自始至终,唯有那位教民耕种、尝草疗疾的、唯一的炎帝神农氏。后世八世,是他伟业与血脉的赓续,而那“炎帝”的万丈光芒,如北极星辰,只属于开创者一人,永悬于此陂苍穹,也照耀在我们每个炎黄子孙的血脉深处。
三问:记载何迟?
“关于炎帝陵在此地的记载,为何要到晋代以后才出现?这迟到的记录,可信么?”
莫急。且翻开昭衡的《时间的低语》,听听那尘埃之下,历史如何完成它惊心动魄的接续。我们与这位始祖之间,确曾隔着一段漫长的、近乎失忆的沉默。秦火一炬,烈焰吞噬了多少更为古早的记忆。直到西晋,一位名叫皇甫谧的读书人,在他的《帝王世纪》中笃定写下:“(神农氏)葬长沙。”然而凭据何在?语焉不详,成了一个悬案。时光流转到公元二百七十九年,一个名叫“不准”的盗墓贼,在汲郡的古冢里,扯了一把陪葬的竹简点燃照明——那一簇慌乱的火苗,竟意外照亮了战国《竹书纪年》上冰冷的蝌蚪文:“(炎帝神农氏)陟于长沙荼乡。”“荼乡”,便是茶乡,正是脚下鹿原陂所在的炎陵。这些埋藏地下、躲过秦火的竹简,才是穿越劫难的最坚硬信物。皇甫谧并非向壁虚造者,他极可能目睹或听闻了这批重见天日的竹简,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述者”。历史的断弦,在那一刻,被悄然接续;“崩,葬长沙”这寥寥数字,背后是跨越焚书烈焰的文明记忆的艰难传承。这迟到的记载,非但不减其重,反因其得来不易,更显珍贵与确凿。
四问:牛首何意?
那陵中圣祖的形容,“牛首人身”?果真如此么?
请随昭衡的《牛首非形》,做一次文明基因的温柔解码。你当知晓,在华夏先民浩瀚的集体叙事里,圣人之“异相”,从来不是肌肤筋骨的写生,而是精神气象的图腾。班超“燕颔虎颈”,说的是他福厚能容、刚毅不折的万里封侯之骨相;李广“猿臂”,赞的是他引弓如月、灵动超凡的天赋神技。那么,炎帝的“牛首”呢?牛,是深耕的脊梁,是俯首的奉献,是“粒食”之源最沉默的基石。所谓“牛首人身”,是先民以最朴素的、充满敬畏的想象,将炎帝“教民稼穑”的巍巍功德,熔铸成一个鲜明而永恒的意象。它无关相貌,只关精神。明代那位有心的随州知州杨宪,下令凿去庙中泥塑的牛头,换以人间帝王的冕旒,他凿去的是后世对图腾的笨拙误解,显露的正是文明对人文始祖最本真的懂得:定义他的,从来不是传说中的头颅,而是他尝过的百草、他抚过的耒耜、他于洪荒中亲手点燃的那一星照彻千古的文明火种。
五问:何以多松?
精神不朽,那承载精神的山水林木,便也得了灵性,自成风骨。你环顾四周,第五问自然而生:“这鹿原陂上,何以松涛如海,却少见黄帝陵那般森森古柏?”
漫步松荫下,翻开《松护炎帝陵·风骨凝诗意》,答案便随着那起伏的松籁,一阵阵涌上心头。《周礼》有制:“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松,本就是天子之树。炎黄二帝,并尊始祖,陵寝规制自是至高。这满陂的马尾松,虬枝如铁,针叶苍苍,它们以“天子树”的身份默然矗立,是古礼的遗存,更是千年如一日的无声礼敬。风起时,松涛或如庙堂钟磬般清越,或如山间飞瀑般奔涌,四季吟哦,从不止息。陵寝墓碑亭前的楹联道得透彻:“陵寝多松,教千秋后裔傲雪凌霜。”这松,是风骨,是炎帝筚路蓝缕、胼手胝足那份开拓精神的化身。它不似黄帝陵古柏的凝重端肃,仿佛文明制度确立后“如木有本,其枝有序”的森然秩序;却另有一份破岩而立、顶风冒雪的锐气与昂扬,传递着文明初创时那股“其针常青”的原始生命活力。松柏之异,恰如文明长河初辟时的南北分支,同源而别流,一者守护秩序与厚重,一者彰显活力与进取,共铸着华夏精神那丰饶而博大的内在图谱。若是细辨脚下,祭祀大道的麻石板被岁月磨得莹润,而某处明代增补的石阶,边缘还留着些许粗粝的凿痕,雨后吸水慢,颜色也略深些——这微妙的差异,是一部无言的修缮编年史,是不同时代的手温在石头上留下的叠印。
六问:寿数何长?
松涛声声,仿佛在传诵一个更悠远的秘密,引出第六问:“史册明载,炎帝享寿一百六十八岁。这跨越寻常生命的尺度,是真的么?”
在《岁月的密语》里,昭衡没有给出简易的答案,而是领我们坠入一场恍兮惚兮的“问仙”之旅。在天使馆麻姑仙子冰凉的汉白玉像前,他神思恍然,得闻上古“上医”之道。原来,那或许并非虚妄的数字,而是先民身心与天地精神高度谐和时,自然呈现的生命刻度。彼时,“上医”治未病,人合于四时阴阳,神气朗澈,疾恙无由生;次之“高医”,以食为药,以草养命,调理于微末之间;再次“名医”,方药针石,攻坚于既病之时。炎帝首创医药,本是活人无量的“外力”,却也让后世子孙渐生依赖,反将那精微玄妙的“内养”之道,在代代劳形中,慢慢稀释、遗忘了。那一百六十八载,于是成了一则来自文明熹微时的深邃密语,它轻轻叩问着被现代科技包裹的我们:生命的维度,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宽广;而康健的密钥,除了向外求索草木金石,是否更在向内,寻求与天地脉搏那古老而深沉的共鸣?
七问:奥异何真?
这关乎生命本源的共鸣,似乎也浸染了此地的山川,让一些难以言喻的“灵异”传说代代流传。“都说炎帝陵所在是‘文明奥区’,常有奇异之事,是真的吗?”
《炎帝灵脉:一把小钥匙叩开的千年念想》,记录的便是这些温暖的“灵异”。或许,那并非怪力乱神,而是虔敬之心与古老地脉的微妙感应。昭衡记述了一个寻常又奇妙的亲身经历:大年初一,他用一把明显不配的钥匙,竟艰难地打开了一把锁——硌、涩、旋,咔哒——恍惚间似听见远处陵区有钟声掠过。后来方知,那把锁需用另一把形制完全不同的钥匙才能轻松开启。这小小的“不合常理”,像一把引子,开启了他对这片山水更多“巧合”的体悟:古籍载,每逢御祭,前几日必有“洒坛雨”洗净天地,祭日则必定天清日朗;今人祭祀,亦常遇急雨骤停、仪式甫毕大雨复至的“巧合”。更有虔诚者,在人生困顿中来此拜谒,归途便得转机;善心护陵之人,家道昌隆,福泽绵长。这些,是附会,是心理,还是这片被始祖精神浸润了五千年的土地,自有其温热的脉搏与呼吸?或许,当人心极诚,念想极纯时,便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叩响那条通往根源的“灵脉”,感受到那超越寻常的慰藉与指引。
八问:鸢尾何故?
这源于古老地脉的灵性,或许也悄然寄托在陂上最朴素的一花一草间。凝神望去:陵寝周遭,尤其在清明时节,为何总盛开大片素白的鸢尾,洁净如初雪,肃穆如哀思?
《鸢尾守陵》诉说的,是一个关于“凡人以精诚成圣”的温热故事。那主角,是退休教师马敌凯。从七十一岁到九十一岁,他将整整二十年光阴,如一粒最虔诚的种子,全然“种”进了炎帝陵的泥土。他漫山遍野寻觅白色鸢尾的根茎,一株一株亲手移栽,只因为“这花素净,开在清明,恰是悼念老祖宗的情分”。他种下八万株花木,让“神农百草园”里几近绝迹的黍、稷、麦、菽重新破土,让古籍中的药草再续生机。他分文不取,晚年搬离后,仍一封封写信,絮絮叮嘱:“这些都是炎帝文化,要好好保护!”二零二三年,马老师安然辞世,依其夙愿,长眠于陵西山坡,永远守望。而他,不过是漫长守陵星河中温暖的一星。回溯元、宋、后晋,霍卷嵩、胡元雅、欧阳林启……那些被此地山水灵秀与淳厚古风“绊住了心”的先贤,皆毅然卸去袍服,举族迁徙,甘为守陵人。他们如这陵前素白的鸢尾,没有炫目的华彩,却凭着心头一点最纯净的向祖之光,深深扎根于此,代代守望,让文明的香火,在平凡而坚韧的守护中,铸成了永恒。
九问:铜碑何存?
灵秀之地亦不免历史的尘嚣。那龙潭水幽深如亘古之眸,传说有汉代铜碑沉没其底,引得无数诗人临潭怅惘,歌咏千年,这神秘的遗珍,是真的存在过么?
《炎帝陵龙潭铜碑记》轻轻地摊开了这承载着历史伤痕与文化幽思的一页。龙潭的铜碑,自宋沉没,踪迹成谜。你可以想象:或许是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暴雨如注,山洪裹挟着巨石与断木,轰鸣着冲决而下,那象征着一个王朝对文明源头指认的巨物,在自然的伟力或人为的动荡中,悲鸣着滑入深潭,激起的浊浪曾短暂地吞噬天光,而后复归于永恒的沉寂。然而,只留一潭幽碧,倒映着历代文人徘徊的身影与不灭的想象。王诏见“荣光万古涵”,陆孝志叹“仙泣秋风里”,沈道宽欲寻“午夜生光芒”……那铜碑,在形质上“隐”入了永恒的寒波与历史的喧嚣,却在精神上“显”耀为整个民族追忆与想象的文化星辰,在诗行词句间,获得了一种比青铜本身更为不朽的存在。
十问:陵寝何劫?
由物及陵,最沉痛的一问:炎帝陵圣洁庄严,山水形胜,为何在历史长河中,竟会屡遭劫难?
昭衡没有回避这深刻的伤痕。《祭祀大道上的心事》中,他翻开史册,那“屡劫”的记载,从西汉末年的“自疑毁冢”,到近代的烽火、斧斤、愚妄的人祸,每一笔都透着彻骨的凉意。他叩问:是乱世飘萍下的无奈,是利欲对初心的蒙蔽,还是对始祖那份本真的敬畏,在人心深处一度黯淡了光芒?答案如山雾般迷离复杂。但更耀眼的,是那“屡劫”之后,从未断绝的“屡建”之力。那是一股如陂下洣水般迂回却坚韧的文明修复本能。是乡人趁夜色复筑坟茔的沉重锄头,是老守陵人将碑石深埋地下的颤抖双手,是新时代的能工巧匠拼接新旧构件时,那叮当声里透出的、与古对话的虔敬。皇山洗药池边,年年自生的薄荷,根茎清冽的涩甜,仿佛炎帝尝百草时留在人间最后的密语,总在风起时,幽幽提醒每一个后来者:草木可凋,宫阙可毁,只要人心醒着,文化的根脉,便活着。
……
十问如环,叩击心扉。昭衡用十年辰光,以《陵中骨与心中圣》为始,以《祭祀大道上的心事》为终,细细铺陈的,并非一份考据的卷宗,而是一条幽幽的“问道”之途。他领我们辨明的,不是骸骨之有无,而是信仰的皈依;不是代数之序列,而是正统的绵延与“炎帝”尊号的独一;不是记载之晚近,而是记忆那惊心动魄的接续;不是形貌之怪诞,而是精神图腾的灿烂隐喻;不是寿数之夸张,而是生命与天地共鸣的深邃可能;不是传说之玄虚,而是虔心与地脉感应的温暖真实;不是花草的寻常,而是凡人之躯奉献而成的神圣;不是树种之别异,而是文明类型那“秩序之柏”与“活力之松”的互补与交响;不是碑石的沉浮,而是文脉在显隐间的永恒律动;不是劫难的因果,而是文明那摧而不折、于灰烬中重生、生生不息的、沉默而伟大的伟力。
这场问道,叩问的何尝只是炎帝?叩问的,是我们自己。叩问我们从何处确认“我是谁”,叩问我们向何处安放这浮世的魂灵,叩问我们何以在这川流不息的时代里,守住那一点让生命踏实、让心灵高贵的“根本”。而当我们开始如此叩问时,我们便已不再只是被动的传承者,我们躬身点燃的那一炷心香,也已在参与这伟大精神的当代创生。
此刻,夕阳正为鹿原陂的层峦,细细勾勒今日最后一道金边,温暖而苍凉。我站在祭祀大道尽头,麻石板被晒得微温,渗着日间的余热。回头望去,来时路已沐在苍茫的暮色里,静默如史。
风似乎大了些,满陂松涛由远及近,如潮如涌,滚滚而来。那声音,浑厚而苍茫,像是历代守陵人无声的叹息,又像是无数祭拜者喃喃的祈愿,最终,都融进了时间本身那深不见底、却又包容一切的呼吸里。
鹿原陂,依然静着。
但我知道,那静,是深海般的静。它吸纳了所有的疑问,也沉淀了所有的答案。它从不言语。
它只是,让你来。让你在某一刻,于松涛间歇、水声隐约处,忽然听懂了那穿过五千年阳光与尘埃、此刻正拂过你面颊的微风。
然后,在心里,为自己,也为千古之上那位仁厚的先祖,静静点燃一炷心香。
那青烟袅袅升起、融于苍茫之处,便是全部的答案,也是这场悠悠问道,无始无终的归宿。
责编:张永琼
一审:张永琼
二审:廖义刚
三审:周小雷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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