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阳生处暖岁寒

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1 09:11:03

文/曾康乐

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在窗棂上轻轻叩击,沙沙声响里,藏着岁末最清冽的寒意。案头日历被指尖翻过新的一页,“冬至”二字如一枚温润的玉印,稳稳盖在流年的扉页。老辈人常念“冬至大如年”,这一日,白昼敛藏至最短,黑夜铺展至最长,此后阳气渐生,寒尽春归便有了真切的盼头。窗外寒意愈浓,屋内暖炉已烧得通红,氤氲水汽裹着饺子的鲜香漫溢开来,恍惚间,那些关于冬至的民俗、传说与诗词,都在这暖意里渐渐清晰,织就一幅跨越千年的岁时画卷,每一笔都浸着人间烟火的温情。

冬至的脚步,总伴着岁寒的清寂而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言:“冬至,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朔风凛冽,卷过荒原,草木褪去最后一抹葱茏,天地间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唯有寒鸦偶尔掠过枯树梢头,留下几声寂寥啼鸣,为这沉静添了几分灵动。但这份清寂深处,却藏着最厚重的人间烟火。古人称冬至为“亚岁”,《东京梦华录》中这般记载:“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这份“一如年节”的郑重,让冬至成了岁末最温暖的仪式,也让诸多代代相传的民俗,在烟火氤氲中扎下深根。

我老家在湘北的丘陵山区,那里的饮食习惯本就兼具南北灵秀,冬至的民俗更是藏着独属于山间的温情与郑重。这一天,除了餐桌上既有北方人钟爱的饺子,也有南方人偏爱的汤丸,两种风味在方寸之间交融,更有代代相传的祭祖与“晒冬”习俗。每到冬至,天未破晓,厨房里便传来案板叩击的清脆声响,那是母亲在为早餐忙碌,而堂屋的供桌已被擦拭干净,摆上了提前备好的香烛与供品。母亲总笑着念叨:“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这句诙谐的俗语,背后藏着一段暖心的传说。相传东汉末年,名医张仲景曾任长沙太守,辞官归乡时,恰逢寒冬腊月,沿途百姓面黄肌瘦,不少人的耳朵冻得溃烂流脓,他心中不忍,便在南阳东关搭起医棚,支起大锅,研制出“祛寒娇耳汤”——将羊肉、辣椒与驱寒药材同煮,切碎后用面皮包成耳朵状的“娇耳”,分予百姓食用。百姓们食罢娇耳、饮尽热汤,冻烂的耳朵很快痊愈。后来,人们为感念张仲景的善举,便在每年冬至包饺子,将“娇耳”的形状与这份暖意一同延续,渐渐成了流传千古的习俗。

我童年的冬至,总在饺子的鲜香里启幕。母亲天不亮便起身和面,面团醒发的间隙,又忙着剁制馅料。湘北人家偏爱猪肉白菜馅,肥瘦相间的猪肉被剁得细腻如泥,自家种的白菜焯水后挤干水分,与肉末拌匀,再撒上葱花、姜末,淋上酱油与香油,顺时针搅拌至馅料起筋发黏。那股鲜香顺着厨房门缝钻出来,勾得我和弟弟在门槛外直打转,频频踮脚望向灶台。父亲则坐在案板旁搭手擀皮,他擀出的饺子皮圆而薄,边缘略薄、中间稍厚,刚好能兜住满满的馅料,不易破也不易漏。我和弟弟凑在一旁学着包,却总把饺子捏得歪歪扭扭,有的露了馅儿,有的塌了腰,活像一群“小怪物”。母亲从不责备,只是笑着把这些“作品”单独放进一个瓷盘,轻声说:“这是咱娃的福气饺,吃了来年健健康康,不冻耳朵。”

饺子下锅时,沸水咕嘟咕嘟冒泡,一个个胖乎乎的饺子如小白鹅般跃入锅中,在沸水里翻滚跳跃,渐渐变得饱满圆润。母亲深谙煮饺诀窍,会沿着锅边分三次淋入凉水,待饺子全部浮起、鼓着圆滚滚的肚子时,便捞出来装盘。刚出锅的饺子烫得人直吸气,轻轻咬开一个小口,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溢出,鲜美的肉香与白菜的清甜在舌尖交织,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驱散了浑身的寒气。母亲还会在饺子里悄悄包一枚硬币,谁能吃到,便寓意着来年平安顺遂、财源广进。吃完饺子,母亲便会带着我们在院子里“晒冬”——把家里的衣物、被褥搬到阳光下晾晒,老辈人说,冬至的太阳最养人,晒过的衣物能驱寒避邪,保佑一家人冬日安康。午后,父亲还会带着我去给村口的老槐树系红绳,湘北山区认为老树有灵,冬至给老树系红绳,既能感恩树木庇佑,也能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母亲还会在饺子里悄悄包一枚硬币,谁能吃到,便寓意着来年平安顺遂、财源广进。我和弟弟吃得格外认真,每咬一口都小心翼翼,生怕错过那枚带着福气的硬币。如今回望,那枚硬币的价值早已模糊,唯有一家人围坐桌前共享美食、午后晒冬系红绳的温馨时光,深深镌刻在记忆里,成了冬至最珍贵的馈赠。

若说吃饺子是带着北方风味的乐趣,那么一碗汤圆,便是冬至里南方人的别样喜庆,在湘北,汤圆更是祭祖仪式的重要角色。“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在湖南大部分地区,冬至吃汤圆是必不可少的习俗,圆滚滚的汤圆里,藏着“团圆”“圆满”的期许,既是对岁末的总结,也是对来年的祝福。湘北人家的祭祖仪式多在早饭前举行,母亲会先将煮好的汤圆盛出三碗,摆放在堂屋供桌的正中央,再配上自家蒸的米糕、晒的腊肉,点燃香烛后,领着全家跪拜先祖,嘴里念念有词,诉说着一年的收成与感恩,祈求先祖保佑家人平安健康、阖家团圆。祭拜完毕,全家才会分食汤圆,此时的汤圆,不仅是美食,更承载着对先祖的敬畏与对团圆的珍视。这份习俗最早可追溯到宋代,诗人周必大在《冬至不赴召呈子冲兄》中写道:“中原正朔古相传,冬至阳生始历年。官食嘉平酒如乳,民𢽾(学)元和食即圆。”诗中的“食即圆”,便是如今的汤圆。寥寥数语,便勾勒出宋代百姓冬至食圆的鲜活图景,可见这份习俗在民间的深厚根基。

江浙一带的汤圆,风味万千,甜咸皆可。甜汤圆多以黑芝麻、花生、豆沙为馅,外皮软糯,内馅香甜醇厚;咸汤圆则融入鲜肉、香菇、虾米等食材,鲜咸入味,别有一番风情。我曾在某年冬至时节去过江苏的南京,亲眼见过江南人家做汤圆的温馨场景:女主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盆雪白的糯米粉,左手托着一团温润的糯米坨,右手蘸着清水轻轻揉搓,待面团变得光滑圆润,便取一小团捏成小碗状,放入馅料,再慢慢收口,揉搓成圆滚滚的汤圆。动作娴熟流畅,仿佛在雕琢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煮好的汤圆浮在碗中,配上清甜的糖水或鲜美的高汤,咬一口,软糯的外皮裹挟着鲜香的馅料在口中融化,余味悠长,让人回味无穷。江南人家还会在冬至这天,将汤圆供奉先祖,再全家分食,借这圆圆满满的食物,祈求祖宗保佑,合家团圆。

除了饺子与汤圆,各地的冬至习俗更是各具特色,织就一幅多元的岁时图景。在山东,冬至要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冬至喝羊汤,暖身又吉祥”,羊肉性温,能驱寒暖身,是冬日里的滋补佳品,一碗下肚,浑身暖意融融;在浙江,冬至要吃“冬至圆”,除了自家食用,还会馈赠亲友,寓意“添岁”“团圆”,借食物传递温情;在福建,冬至有“搓丸”的习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你搓我揉,做出大小不一的丸子,寓意“老少平安”,欢声笑语间,尽是团圆的喜悦;在广东,冬至要吃“冬至团”,并举行庄重的祭祖仪式,摆上丰盛的供品,感念先祖恩德,祈求家人平安健康。这些习俗看似迥异,却都承载着人们对团圆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让冬至这个节气,在岁月流转中积淀下愈发丰富的文化内涵。

冬至的民俗里藏着人间烟火,而那些流传千古的传说,则为这个节气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浪漫。除了张仲景制“娇耳”的善举,“冬至吃馄饨”的由来也颇具趣味。相传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打败越国后,沉迷于西施的美色,荒废朝政。一年冬至,西施见状忧心忡忡,便用面粉做成薄皮,包入肉馅,制成一种新食。夫差食后十分喜爱,问其名,西施随口答道“混沌”。“混沌”与“浑沌”同音,她以此暗讽夫差沉迷酒色、朝政混乱。后来,人们为纪念西施的智慧与苦心,便在冬至这天吃馄饨,渐渐形成习俗。如今,在江苏、上海等地,冬至吃馄饨依旧是不可或缺的仪式,一碗馄饨下肚,既有美食的满足,也有对历史传说的追忆。

更古老的传说中,冬至与天地阴阳的流转息息相关。《易经》有言:“冬至一阳生。”古人认为,冬至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点,这一日,阴气抵达极致,阳气悄然生发,此后天地间的阳气日渐旺盛,万物便会在沉寂中酝酿复苏。因此,冬至不仅是一个节气,更是关乎自然节律的重要时刻。在古代,皇帝会在冬至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设天坛、摆祭品,亲率百官祭拜,祈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后汉书·礼仪志》记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可见在古代,冬至的地位堪比年节,连朝堂政务都要为其让步。民间也会在这一天举行祭祖仪式,摆上精心准备的供品,点燃香烛,虔诚叩拜,感念先祖恩德,祈求庇佑。这些仪式,既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对生命的尊重,让冬至在烟火之外,更添一份庄重与厚重。

冬至的诗词,更是为这个节气注入了无尽诗意。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便对冬至情有独钟,将眼前景、心中情融入笔墨,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唐代诗人杜甫在《冬至》中写道:“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边风俗自相亲。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这首诗写于杜甫漂泊他乡之时,冬至之日,他望着江上雪景,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处境,心中满是悲凉。“年年至日长为客”,一句轻叹,道尽游子的思乡之苦;而“天边风俗自相亲”,又在悲凉中透出一丝暖意——即便身处异乡,当地的冬至习俗也能让他感受到些许慰藉,这便是民俗与诗意的共鸣。

与杜甫的悲凉不同,宋代诗人苏轼的《冬至日独游吉祥寺》,多了几分洒脱与豁达:“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何人更似苏夫子,不是花时肯独来。”冬至时节,寒雨潇潇,草木枯萎,万物沉寂,苏轼却独自漫步吉祥寺,在清冷中寻得一份自在。诗中“井底微阳回未回”一句,既写尽冬至阳气初萌的微妙景象,也暗含他对未来的期许——即便身处逆境,也始终保有对生活的热爱。苏轼还曾在《冬至夜寄京师诸弟兼怀崔都水》中写道:“庭前雪压松桂丛,廊下点点悬纱笼。清尊对之愁尽破,高唱吴歌送落鸿。君家正在吴门住,重见江船月里逢。北风吹雪四更初,嘉节萧条独掩庐。懒病不须亲酒盏,寒炉相对忆诸孤。”冬至之夜,风雪交加,他独自掩庐而居,对着寒炉思念远方的兄弟,雪景、寒炉、孤灯勾勒出孤寂氛围,而对亲人的思念,却让这份孤寂多了几分温情,道尽冬至团圆的深切渴望。

宋代诗人陆游也写过不少冬至诗作,其中《冬至》一诗最是动人:“岁月难禁节物催,天涯回首意悲哀。十年人向三巴老,一夜阳从九地来。上马出门愁敛版,还家留客强传杯。探春漫道江梅早,盘里酥花也斗开。”这首诗写于陆游被贬三巴之时,冬至之日,他回首半生漂泊,心中满是悲凉。“十年人向三巴老,一夜阳从九地来”,既道尽被贬他乡的艰辛,也点出冬至阳气初生的自然规律,在悲凉中藏着一丝不屈的希望。诗的结尾,“探春漫道江梅早,盘里酥花也斗开”,将视线转向盘中酥花,以乐景衬哀情,更显思乡之切,也让这份诗意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除了这些浸着愁绪的诗篇,也有不少作品描绘了冬至的温馨景象。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冬至夜》中写道:“老去襟怀常濩落,病来须鬓转苍浪。心灰不及炉中火,鬓雪多于砌下霜。三峡南宾城最远,一年冬至夜偏长。今宵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托孟光。”诗的前半段满是岁月沧桑,结尾却笔锋一转,“坐索寒衣托孟光”,借东汉梁鸿与孟光的典故,写出夫妻间的相濡以沫——冬至夜寒,向妻子索要寒衣,简单的举动里,尽是温情。宋代诗人朱淑真的《冬至》则充满生机:“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小寒开。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飞葭动细灰。已有岸旁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诗中描绘了冬至时节的鲜活景致:黄钟应律,阴伏阳升,梅花初绽,腊柳迎新,每一处都透着生机与希望,让人感受到冬至的别样美好。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透过窗棂洒在案头的诗词集上,光影斑驳。暖炉里的火依旧烧得通红,饺子的鲜香还在屋内弥漫,与书卷的墨香交织,格外惬意。我起身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却并不刺骨。远处的屋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像裹了一层素缟;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棱,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跳跃觅食,叽叽喳喳的叫声清脆悦耳,为这寂静的冬日添了几分灵动生机。

此刻,我忽然读懂了古人对冬至的珍视。这一天,不仅是自然节律的转折点,更是人间温情的凝聚点。无论是北方的饺子、南方的汤圆,还是那些流传千古的传说与诗词,都承载着人们对团圆的渴望、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让我们在寒冷的冬日里,感受到最真挚的温暖。正如宋代诗人邵雍在《冬至吟》中写道:“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起处,万物未生时。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庖牺。”冬至时节,阳气初生,万物虽未复苏,却已在沉寂中暗藏生机。这份生机,是自然的希望,更是人间的温情与力量,支撑着人们走过寒冬,迈向新春。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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