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碗荷包蛋的面

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20 09:30:44

文/曾康乐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刮过湘北平原的田垄,也刮过我童年的窗棂,风里总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粗糙感——那是红薯丝在齿间反复研磨后留下的涩,是未去皮的大麦熬成青灰色面坨后咽不下的渣,更是空腹时猛然闯进鼻尖的、别人家新煮米饭的香。那香像一根细细的银针,轻轻扎着我年幼的馋虫,也扎着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每个孩子对“吃”最本能的向往。

七十年代初的中国,刚刚从动荡中缓过气来,农村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粮本”是每家每户的命根子,可我们家的粮本上,总比别人家少印着几行字。父亲是“地主”成分,这个标签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了他大半辈子,也压得我们家抬不起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成分不好就意味着没资格分更多的口粮,没资格获得好的工作,连孩子在村里都要矮人一截。

我刚读小学那会儿,村里人的主食大多是粗粮,可我们家的粗粮,比别人家的还要粗糙几分。红薯是全年出镜率最高的食物,新鲜红薯刚挖回来时,蒸着吃还带着几分清甜,可架不住顿顿吃、天天吃,吃到后来,嘴里发苦,胃里发胀,再闻到红薯的味道就忍不住反胃。母亲心疼我们,把红薯刨成丝,摊在晒谷场上晒干,收起来存着,想吃的时候就抓一把泡软,和着少量的米煮成红薯丝饭。可那晒干的红薯丝硬得像小石子,煮再久也嚼不烂,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刺得生疼。

更多时候,我们吃的是未去皮的大麦。母亲把大麦淘洗干净,放进大铁锅里熬,熬到最后成了一坨一坨的青灰色面疙瘩,没有任何味道,只有满口的粗糙。我和二弟捧着粗瓷碗,坐在门槛上,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大麦坨,半天咽不下去。弟弟比我小一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饿极了就对着碗里的大麦坨掉眼泪,问母亲:“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吃米饭啊?”母亲总是红着眼眶,用袖子擦了擦弟弟的脸,又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沙哑地说:“快了,等秋收了,等队里分粮了,娘就给你们煮白米饭吃” 可秋收过后,队里分的那点大米,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存起来,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煮一点。我至今记得,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会煮一锅白米饭,配上一小碟猪油,再撒上一点盐,那就是我们一年中最奢侈的一餐。米饭的清香混合着猪油的荤香,让我和弟弟狼吞虎咽,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可这样的美味,一年只有一次。至于肉和蛋,更是想都不敢想的稀罕物。猪肉只有过年才能分到一小块,母亲会把肉切成丁,炒在菜里,我们兄弟俩扒拉着碗里的饭,就为了能吃到一两块肉丁。鸡蛋则是稀罕中的稀罕,村里人家的鸡蛋要么是用来换盐、换煤油,要么是留给家里的老人补身体,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几乎没机会吃到。

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在那个年代,高中生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稀罕。他原本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老师,教书育人是他最大的心愿。民办老师的工资少得可怜,每个月只有几块钱,可父亲依旧干得兢兢业业,他总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后来,县里有了民办老师转公立老师的名额,父亲的教学成绩有目共睹,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就因为“地主”成分,上级要求他必须先去参加汨罗江大堤的修建工程,表现良好才能转正。

那时候的水利工程,全靠人力。父亲背着铺盖卷,跟着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去了汨罗江,每天天不亮就上工,顶着烈日挑土、筑堤,天黑了才能休息。工地上的条件极差,住的是简陋的草棚,吃的是掺着沙子的粗粮,父亲本就单薄的身体,在高强度的劳作和恶劣的环境下,渐渐扛不住了。没过多久,他就得了严重的疟疾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工地上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回家休养。

等父亲拖着病体回到家时,整个人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原本乌黑的头发也添了不少白丝。转正的名额自然泡汤了,他依旧是那个拿着微薄工资的民办老师,只是身体再也回不到从前。父亲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在那个年代,个人的努力在成分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的田野发呆,手里夹着一支自卷的旱烟,烟雾缭绕中,我能看到他眼里的落寞和无奈。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母亲除了要操持家务,还要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挣工分,不然连粗粮都分不到。父亲病好后,也一边教书,一边利用课余时间去地里劳作。可即便他们拼尽全力,我们兄弟两个还是常常饿肚子。后来,小弟出生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日子就更难了。

小弟比我小四五岁,皮肤白白嫩嫩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惹人疼。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再好的孩子也难养。母亲没有奶水,只能用父亲微薄的工资买一点米粉,冲成米糊给小弟吃。那米粉是稀罕物,一小包要花不少钱,母亲每次都只冲一点点,刚好够小弟吃一顿。我和二弟看着小弟小口小口地吃着米糊,嘴里的口水止不住地往下咽,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时候,父母经常要去修水库、筑堤坝,有时候一走就是一整天,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二弟带着小弟。小弟饿了就会哭,哭得撕心裂肺,我和二弟看着心疼,却又没办法。有一次,小弟又饿哭了,我看着他碗里剩下的小半瓶米糊,实在忍不住,就和二弟商量:“我们就吃一点点,给小弟留大半碗,好不好?”二弟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弟的奶瓶,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小半瓶米糊吃了个精光。吃完后,我们才意识到闯了祸,看着小弟哭得通红的脸,我急中生智,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倒进小弟的瓶里,假装还是米糊,喂给小弟吃。

小弟太小,不知道那是凉水,还真的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可凉水哪能顶饿,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哭,哭得比之前更厉害,声音都嘶哑了。我和二弟吓得手足无措,只能抱着他不停地哄。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们,年纪太小,只懂自己的饥饿,却不懂襁褓中的小弟更需要营养,那份幼稚的自私,至今想来都让我满心愧疚。

小弟的身体越来越差,原本白白嫩嫩的皮肤变得蜡黄蜡黄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浑浊不堪。母亲看着小弟的样子,心如刀绞,她拼尽了全力想留住这个孩子——四处去求亲告友借粮食,天不亮就上山挖野菜、摘野果,回来仔细淘洗干净煮成汤;父亲也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那点口粮省下来,让母亲给小弟熬成稀粥。可在那个普遍匮乏的年代,这点微薄的营养,根本撑不起一个幼嫩的生命。母亲每天都抱着小弟,一遍遍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用温热的手捂着小弟冰凉的小脚丫,眼里的红血丝就没消过。

有一天早上,母亲像往常一样去叫小弟起床,却发现他小小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呼吸也停止了。母亲抱着小弟的尸体,哭得几乎晕厥,父亲红着眼眶,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捏得发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都知道,父母已经拼尽了所有力气,可在时代的艰难面前,那份想让孩子活下去的心愿,还是显得那么沉重。

小弟走的时候,还不到两岁。他是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没能扛过去的小生命,也是父母心头永远的痛。我永远忘不了小弟瘦得只剩骨头的模样,忘不了他哭哑的嗓子,忘不了母亲抱着他时绝望的泪水。这件事成了我一辈子都揭不开的疤,每当想起小弟,我就会深深责怪当年幼稚的自己,如果那时候我能懂事一点,如果我能把米糊让给小弟,如果我能多帮着照看他,是不是就能多给父母分担一点?可世界上没有如果,小弟的离去,让我更早地读懂了父母的艰辛,也让我把那份愧疚,化作了后来对家人的珍惜。

父亲和母亲也因为小弟的离去,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他们没有被苦难压垮,反而把更多的疼爱和责任放在了我和二弟身上。母亲常常在夜里把小弟穿过的衣服叠了又叠,然后悄悄起身去检查我和二弟的被子有没有盖好;父亲则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劳作中,他说:“再难,也要让剩下的孩子好好活着,好好读书。” 我知道,小弟的离去,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口,但他们把伤口藏起来,用更坚实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遮风挡雨的天地。

在那样艰难的童年里,唯一的光亮,来自那碗带着荷包蛋的面。那是我八岁生日那天,母亲特意请假,带我去了外婆家。外婆家的日子比我们家稍微好过一点,因为外公是村里的老党员,成分好,能分到更多的口粮。那天,外婆看到我们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母亲坐在灶门口,帮外婆烧火,我则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外婆在厨房里忙碌。

没过多久,外婆就端出了一碗热面,放在我面前。粗瓷碗里,面条白白嫩嫩的,上面飘着一层淡淡的油花,蒸汽裹着油香和面香,扑面而来,让我瞬间口水直流。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煮得软硬适中,带着淡淡的麦香,配上外婆自制的咸菜,味道好极了。吃到一半,我突然咬到一块软嫩的东西,不像面条,也不像咸菜。我疑惑地拨开面条,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荷包蛋! 那是一个白色包裹着金黄的荷包蛋,蛋白煎得微微发焦,包裹着里面橙黄色的蛋黄,看起来就无比诱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到完整的荷包蛋,心里又惊又喜。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蛋黄瞬间流了出来,浓郁的蛋香混合着油香,在嘴里弥漫开来,那味道,比过年的白米饭还要香,比猪肉还要鲜。我舍不得大口吞咽,一点点地品尝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就在我沉浸在荷包蛋的美味中时,我无意间瞥见了母亲的碗。母亲的碗里,只有白白的面条和一点咸菜,没有荷包蛋,甚至连油花都很少。我愣住了,疑惑地问母亲:“娘,你怎么不吃荷包蛋啊?”母亲抬起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摸了摸我的头,说:“娘不饿,也不爱吃鸡蛋,你快吃吧,今天是你生日,特意给你煮的。”可我分明看到,母亲的喉咙动了动,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我转头看向外婆,外婆叹了口气,悄悄告诉我:“傻孩子,你家里就只有这一个鸡蛋,你娘特意带来的,说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让你吃上个鸡蛋。你娘舍不得吃,都留给你了。” 我听了外婆的话,眼泪流得更凶了。我终于明白,母亲不是不爱吃鸡蛋,也不是不饿,而是她把家里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都留给了我。那个年代,一个鸡蛋的价值不言而喻,它可以换盐,可以换煤油,可以在关键时刻救急。可母亲,却把这来之不易的鸡蛋,做成了荷包蛋,给我庆生。

我拿着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把荷包蛋往母亲碗里推,说:“娘,我不吃了,你吃吧,你干活累,需要补补身体。”母亲却把碗推了回来,假装生气地说:“快吃!娘说了,娘不爱吃。你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好东西,将来才有出息。”说着,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撮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眼神里满是欣慰。

我知道,母亲是舍不得吃,她想让我多吃一点,多补充一点营养。在那个匮乏的年代,父母对子女的爱,就是这样朴素而深沉。他们宁愿自己受苦受累,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他们宁愿自己受委屈,受歧视,也要拼尽全力,让孩子能过得好一点。父亲当年沉默的背影,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想把所有委屈都自己扛;母亲用最粗糙的食材为我们撑起三餐,不是因为她不懂得精致,而是因为她想把所有能省下来的东西,都留给我们成长。

那天,我最终还是把那个荷包蛋吃了下去,可每一口,都带着母亲的爱,带着外婆的疼,也带着那个年代的艰辛。那碗面,那个荷包蛋,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最珍贵的片段,它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艰难的童年,也支撑着我走过了无数风雨岁月。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时代变了,日子好了。曾经稀缺的白米饭,成了餐桌上的日常;曾经稀罕的肉和蛋,想吃就能吃到;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也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我也从当年那个饿肚子的孩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我常常会给我的孩子煮荷包蛋面,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就会想起当年的那碗面,想起母亲温柔的笑容,想起父母当年为我们操劳的模样。

可无论现在的食物多么丰盛,无论厨艺多么精湛,我再也没有吃出当年那碗面的味道。那碗面里,有红薯丝的涩,有大麦坨的粗,有小弟离去的痛,有父母的坚守,更有母亲那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爱。那是那个特殊年代里,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是用金钱买不到,用时光换不来的。

父亲早已离我而去,母亲今年正月初七也离开我们了。他们一辈子操劳,一辈子受苦,没吃过多少好东西,没享过多少福。父亲到死,终于摆脱了“地主”成分的阴影,可身体早已被岁月和劳作拖垮;母亲到死,都还在惦记着没能留住的小弟,惦记着我们兄弟几个过得好不好。他们把最好的年华,最好的爱,都给了我们,自己却默默承受了所有的苦难。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想起那难以下咽的红薯丝和大麦坨,想起小弟小小的模样,想起父亲坚毅的背影,想起母亲眼角的泪水,更想起那碗带着荷包蛋的面。那碗面,不仅仅是一碗面,它是一段岁月的见证,是一份母爱的沉淀,是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如今,我也成了父母,我终于懂得了当年父亲的坚守,懂得了母亲的艰辛。他们在那样艰难的年代里,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用自己朴素的方式,给了我们最深沉的爱。那碗荷包蛋的面,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让我懂得了珍惜,懂得了感恩,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难忘那碗荷包蛋的面,难忘那个年代的艰辛与坚守,更难忘父母那穿越岁月、永不褪色的爱。这份爱,将永远陪伴着我,指引着我,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无论遇到多少风雨,都能勇敢前行。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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