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柯可 2025-12-18 16:16:58
有些歌是不能轻易听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偶然又听到谭咏麟的粤语老歌,那一句“是对是错也好,不必说了……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像一把生了锈却依然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便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沉的门。时光的尘埃簌簌落下,门后站着的,是一九九零年的望城,和那个以一首诗的名义,挤走了我们之间所有陌生的旧友——邓剑昆。
于是,那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过往,便带着隔板办公室的木质气味、图书馆旧书的尘埃气息,以及我们年轻胸膛里滚烫的声息,扑面而来。
那时他在驻扎于望城的长沙电子材料厂上班,小日子过得舒服得很。一到晚上,工人文化宫的舞厅就是他的天下。他个子高,人精神,乐声一起,便能邀到最漂亮的舞伴。我在想,跳舞时,男女之间搂腰搭肩挨得近,灯光摇曳,音乐缠绵,那鼻息之间温热的、带着香皂与汗水气息的呼吸,在望城他至少有一半是熟悉的。一曲终了,舞伴们鬓角微湿,笑声洒了一路;他总是大手一挥,请大家去吃夜宵。一碗米粉,几碟小吃,深夜的望城街头满是年轻人的热闹。那也是九十年代初特有的、毫无负担的青春,鲜活而具体,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场。
那时我从格塘乡下来到县城,在县图书馆三楼租用了薄薄隔板分隔出的一间办公室,那是我创业梦的巢,也成了我们吼唱港台音乐的舞台。我们扯着嗓子,用生涩而热烈的声音,将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黎明的《相逢在雨中》吼得声情并茂。那不只是唱歌,那是在贫瘠的县城夜空下,用声音浇筑一座通往远方“东方之珠”的虚幻桥梁。歌声里,藏着一代人对一片陌生繁华的集体迷恋与神往。而在那有温度的气息交换间,一种比同事更亲近、比同好更深刻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他那时就喜欢写诗。一首《写给海子》的诗,空灵得像高原湖泊上的云,却又浸着诗人自毁后弥漫不散的伤感。他念给我听,在生活的重压令我几乎窒息的日子里,那诗句像一束微弱的、却绝对纯洁的光,忽然照进了我现实的缝隙,让我眼眶发热。我也想,今后我的人生之路必定也是坑坑洼洼,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些像他一样熨帖的词语和诗歌填空一一
时代的大潮推着人走。他脱下工装,聘入湖南旺旺食品有限公司从事企划工作。那时候他灵光闪闪,浑身洋溢着飘渺和别致的才情,台湾老板慧眼识珠时常带他跟在身后,偶尔乘坐那辆据说全省独一无二的加长凯迪拉克,穿行在长沙尚未拓宽的街道。于他,那庞然大物,大概更像一个移动的、具象化的宫殿,华丽,奢侈,却触手可及。他每次到我的办公室来,总是带着散装的、鼓鼓囊囊几大袋雪饼与仙贝。米白的饼身,酥脆的口感,入口即化的甜,瞬间占领了所有的感官。说来也怪,这几十年过去了,我喝茶时的茶点,还是习惯配这两样。别的糕点,总觉得差点意思,大概是因为这甜里,掺着那些回不去的年轻日子,这甜也能够压住所有不知名的惆怅。
后来,他像一颗不甘沉寂的棋子,开始在交错纵横的棋盘上跳跃冲杀。从湖南广电光影交错的策划;从和友酒店大堂的迎来送往,到太子奶、正清药业营销路上的风尘仆仆……他似乎在用双脚丈量每一种生活的可能。直至浏阳河酒业的微醺版图将他收留。在那里他好像又找回了自信,又纵横捭阖,南征北战,山东、河南、江苏,一去便是经年。酒是液态的火焰,点燃一场场洽谈,也浇灌着一段段旅途。他与明星的合影,记录着刘晓庆的明艳,毛阿敏的深情,宋祖英的华彩,周杰伦的另类……这都成了他漂泊生涯里一枚枚光亮的邮票,贴在寄不回望城的家书上。
他出差回到长沙时,总是固执地请我去那两家叫“蒙娜丽莎”“金牛角王”的西餐厅,吃一份简单的煲仔饭,一份水果沙拉,或者,看一场电影。《阿甘正传》里那片羽毛,《拯救大兵瑞恩》诺曼底滩头的血色,《泰坦尼克号》船头的翱翔……这些光影的启蒙,竟都是他为我推开的大门。他似乎总在急切地,将他所体验到的、他认为美好的“世界”的碎片,分享给我。那分享本身,比内容更珍贵。
其实我们的故事,还包括在一九九九年,我口袋里刚攒下几个铜板,心里那点创业的火苗就按捺不住地窜动起来。我们合计着,要办一个实体——“邦仕”裤装厂。那时真是凭着一腔热血,决心要闯出一番名堂。那“邦仕”品牌的标识,正是出自他手,几笔线条,勾勒出一个时代初兴时的莽撞与憧憬。只可惜,市场的浪潮远比我们想象得湍急,那个曾倾注了我们希望的品牌,最终也像许多同时代的故事一样,悄然沉入了水底,只剩那枚他设计的标志,还偶尔在旧物箱里,闪着一点微茫的、属于青春野心的光。
然而,所有的漂泊,似乎都是为了最终的抵达。当他从浏阳河酒业出来,毅然转身,全心扑向文化艺术创作时,那个在隔板办公室里写海子的青年,才仿佛真正魂兮归来。主编《收藏天地》,钻研书画理论,提出“意念与表象的转换关系”,他的身份越来越多:诗人、词作家、书画家、评论家……头衔缀成长串,像一枚枚勋章,镌刻着他精神的远征。他在“湖南收藏家”的微信群里,日日播撒诗文的种子,那已然不是当年给我一人看的伤感诗句,而是一座与更广阔时空、更多心灵对话的“园地”。我时常在那里,看见一个更丰盈而踏实的他:他挥毫写下的“将酒扫茫”、“泗湖山”,已成了粮食酒与农副产品的注册商标,带着墨香的汉字走进了市井的烟火;他饱蘸浓墨为一些商铺和公司题写的名字,端庄地悬在街头巷尾;更有那些碶入在学校景观石上的励志警句,在莘莘学子的朗朗书声与四季风日中,默默散发着沉静而坚韧的光泽。
前几日,他将书房重新布置。素白的墙上,新悬起我送的那幅小画——是欧阳笃材先生九十岁所作的墨鸟,原是大帧作品可能出现瑕疵,先生便裁出的一截,留两只黑鸟正俯身寻觅,羽翼间似蓄着无声的风,反成了最孤峭生动的片段。他特意将画面拍下传我,荧荧屏中,墨色依然润泽。我对着那光影怔了片刻,心中忽起一丝惘然:他让我看的,究竟是这画里岁月的贵重,还是画外情谊的绵长。
今夜,我忽然读懂了他所有的“辗转”。那不是在寻找一份职业,一个位置,而是在寻找一个最能安放他丰饶而躁动灵魂的“形式”。国企的安稳、外企的新鲜、媒体的炫目、营销的实效……它们都曾是他的躯壳,他却总觉得有些“讲不出”的不贴合。直到他回归到文学与艺术——这最纯粹以“意念”创造“表象”的国度,他才仿佛英雄找到了他的剑,歌者找到了她的嗓。他前半生的“江湖”,并非歧路,而是他为了最终这首“诗”,所必须搜集的韵脚、所必须体验的平仄。那些舞步、那些策划案、那些酒业旅程、那些明星合影,都成了他如今笔下最鲜活、最接地气的意象与底蕴。
我们之间交往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常聚的承诺。它只是被一首诗挤走了陌生,然后,在三十多年的光阴里,时而被一首粤语歌唤醒,时而被一包旺旺仙贝勾连,时而被一场电影照亮,时而被微信群一段文字温暖。它像一条地下河,不必时时看见,却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汩汩流淌,滋养着彼此记忆的河岸。
《讲不出再见》的旋律早已终了,而真正的告别,从未在我们之间发生。因为,从一九九零年他用诗句挤走陌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共同拥有了一个比望城更辽阔,比时间更坚固的故乡——那里,存放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向往,以及一首永远写不完的、关于友谊与追寻的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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