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稻香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8 17:13:07

|许云锦

或许只是地的一点微妙波动,水河畔的原野便苏醒了开始抖落一冬的慵懒和尘埃,开始张罗魔术师的道具,开始为又一个生命备孕了。那些山水花鸟,那些人间万象,或是在一储备预演之后悉数依次闪亮登场。而我期待原野稻香呢,是否依旧洋溢着自然的清香,丰收的稔香,文明的醇香?

神曲,可能肇始于春波罗的夸张呼吸。

“春波罗叫了清晨,母亲给父亲说。”父亲感慨地说。

带着好奇,我和兄弟便顶着刺骨的寒风,跑到老院子门口,蹑手蹑脚地摸到叶溪的柳叶潭边,扶着古柳,柳叶潭偷偷张望果然,春波罗叫了

波罗不是鸟,是一种蟹,土名叫溪黄蟹。一入冬,它就傻乎乎懒洋洋地蛰伏到柳叶潭深水下沙里了。或是地逐渐变暖的刺激,春波罗便翻了个身,抖落身上的白,鼓起两只凸起的乌眼,看看水瞄瞄水面,便打开腮门大口呼吸起来。呼吸的气流,先是几个小小的气泡,顺水扶摇直上,断断续续变大就如扩散的超声波,如绿豆,到大如土碗继而变成了一串串,不间断地莲花吐蕊。那来自水底的声音从沉闷到清脆及至水面,便成为了丝滑流畅的美妙音符。那音符,随着那一串串冒起泡,不断变幻着旋律,随着水面扩散,顺着溪谷流淌,向着野弥漫,一袭袭,便渐次解冻了。

春波罗叫了。其实它不是在真的叫唤,只是它借助水的力量扩大了的呼吸声。但它传递的信息,还是足以令人关注。隔壁的老麦和毛大瑟缩着脖子过来了。“毛大说开春了,我不信。天还这么冷,怎么春波罗就叫了?”老麦问父亲。

父亲说,“春打六九头”是没错的。你别看“数九寒天”里是说“六九五十四,吹风如扎刺”,但紧接着便是“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端;八九七十二,江边看柳叶儿;九九八十一,蓑衣共斗笠。” 还有几天,春气上来,就要忙生产了。春波罗叫了,便是开春了。

父亲说了,老麦便信了,和毛大相视一笑,走出我家。在老院子的槽门口,老麦大声吆喝起来:“开春啦!” 这一声喊,真把冬眠的老院子喊醒了,乡亲们便叽叽喳喳㗭㗭嗦嗦地忙活起来。

迎着早春的余寒,乡亲们走向了原野。先是整理田坎沟渠,清除杂草,再是挑去家肥,洒在田间。只待春雨,便蓄水整田。

几天以后,天气果然暖和起来,动一动,裹着棉衣的身子就会沁出一层细汗。再看那柳叶溪岸的柳树,果然在开始吐出新芽。只是,期待着一场春雨。

“布谷布谷……”布谷鸟叫了。布谷鸟在催耕了,乡亲们愈发着急起来。这春雨呢?“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鸟越叫越急。布谷鸟,就是杜鹃。杜鹃啼血,不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更似乎还承载着护佑人类的使命。如果人们没有在原野上完成布谷,就会啼叫不已,直至血洒原野。

在人们的焦虑中,忽然听到了“咕咕咕咕……”的啼鸣,是斑鸠。斑鸠是喊雨鸟,人们便寄予了希望。“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在原野,在丛林,不知有多少只斑鸠在叫。叫着叫着,一阵风儿吹来,从那远山,沙沙沙地,果然有雨来了。由远到近,由小到大,如纱,如幕,如网,如烟。雨脚很柔,雨脚很密。下着下着,空气中的尘埃不见了,山野的色彩更鲜明了,溪河的水流更欢快了。

春天的脚步是真的等不及了。家家户户的劳动力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背着犁耙,牵着耕牛,走向原野,走向田园。开始借着雨势春耕了。开阔的原野上,劳动力们手举竹鞭,㘗㘗使唤,疾地催赶着耕牛。黄牛,水牛,黑白相间的花牛,也是特别兴奋,牛铃叮当,四蹄奋飞,跑出春耕加速度。

雨来了,斑鸠歇息去了。鸦雀,黄鹂,画眉,一些喜欢雨中玩耍的鸟儿来了,“叽叽叽……”“渣渣渣……”“呀呀呀……”,在原野上,在山林间,欢叫不已,此起彼伏。借着这漫山遍野鸟儿的歌唱,借着这不急不缓的春雨沙沙,原野上换了新装。新整的水田,就如那天女的澄亮明镜,一面面铺展在这白水河柳叶溪的原野。尤其是那修葺一新的田坎野塍,尤其是那平展均匀的育秧田垄,就如那迷人的音符,雨雾中,流淌着生命的交响。

等不及了。父亲取出几个硕大的木桶,在温热的水中选种、泡种,只待三两天,便要播种了。不久,稻种便有了弹性,肚皮开始发白,谷尖开始破口。要播种了,布谷鸟再次叫了。父亲和乡邻们走向原野上育秧的小田,一垄垄地播撒稻种,左手挽着竹撮,右手抓起稻种,行走在田垄之间,均匀地播撒着。播种时,右手是由下向上地撒,由近及远地撒,一抓一扬,一抓一扬,是来自原野的经典舞蹈。布谷鸟一高兴,叫得更欢了,但它的嘴角,已有殷殷的血色。

盖了薄膜的秧田,便成为丰收的产床。天气一放开,便晴朗得醉人。白天,便有叫天子在天空歌唱。这种学名叫云雀的豪门贵族,声音清脆高亢,从这边山林,凌空穿过原野,射向对面的山林,把春天的气息拔到了天际。夜晚,便是夜莺在森林歌唱,它虽然羞于见人,但那婉转的歌喉已无法任其低调。最是诡异的,是有几只怪异的猫头鹰,在这个时节打扮成春哥,以极其清亮悠远的歌声传递春情,就如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变成了一位玲珑小巧的多情花旦。叫天子也好,夜莺也好,还是猫头鹰也罢,叫着叫着,秧苗便长成了壮苗,壮苗便栽进了大田。一片片绿色,便在原野上尽情地铺展。

一阵春雨,一阵阳光。一阵春雨,一阵阳光。秧苗拔节似的疯长。一天天,秧苗便从鹅黄变成了葱绿,再从葱绿变成了黛绿。根,便扎得深,苗,便长得壮了。似乎是一夜之间,秧苗变成了禾苗。

“呱呱呱……” 是青蛙的叫声。不知道小蝌蚪是什么时候诞下的,也不知道小蝌蚪是什么时候长成青蛙的,更不知道有多少青蛙。在几乎所有的稻田里,溪河边,山林中,院子旁,一到夜晚,就使劲地鸣叫着,此起彼伏。

掌灯时分,父亲说,查夜伙去。

提着鱼篓,带上火钳,提着马灯,迎着蛙鸣,我们跟着父亲走向了夜色中的原野。父亲早有准备。在四方田的各丘出水口,早就布上了泥鳅篓。在一丘一丘的叠水灌溉中,借着充沛的春水,总有泥鳅、黄鳝、田螺、小鱼顺水而游,最终钻进只能进不能出的泥鳅篓。泥鳅篓不过一尺有五,头大尾小,形如腰瓜,进口有捣烂的香椿作饵,尾部有木塞收官。借着漫天蛙鼓的掩护,泥鳅篓完成了一次又一次漂亮的狩猎。借着灯光,把沉睡的泥鳅篓提起来,拔开木塞,开始收获春夜的喜悦。偶尔,也会收获恐惧和惊慌。因为,那篓子里,除了鱼获,还有癞蛤蟆,还有有毒无毒的黑蛇、花蛇。孩子们不敢开篓,多是担心这种不速之客。

满载着田货而归,蛙鼓依然没有歇息。院子里家家户户的灯光,也在倦守着这难得的春宵。夜莺,又在歌唱了。

神曲还在继续。如果说,春波罗只是曲前的试吹,那么斑鸠,便是前奏曲;如果说,布谷鸟是主唱,那么鸦雀黄鹂画眉叫天子夜莺、猫头鹰就是第一部交响,而那漫天的蛙鼓便是第二部交响。

在这大自然的神曲里,人们播下了希望,享受了安详。

赤日炎炎,不知道后羿去了哪里。

这是稻谷抽穗扬花的时节,连续多日没有降水,怕是收成难保了。父亲的急,不仅是挂在脸上,而且是催在腿上。

家里的田,分散得很。平区的田,借着水井潭的积水,踩动水车就行。山顶的田,只能任由老天爷赏饭,无法打算。唯有大圣桥的七八丘梯田,拿不起,放不下。

大圣桥的梯田,分列柳叶溪两岸,又有驿道中穿而过。按说,抗旱比较方便。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总是面临这样那样的困难。日光太毒,崖壁浅土上,尽是干焦的青竹杂树。起初,稻田里还蓄着满田的泉水,但随着山林的老去,田水也枯竭殆尽。天水,望不到,就去找山水。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长。大圣桥附近的山羊寨,野猫眼,中堡山,森林茂密,应该会有未被发掘的泉流。于是父亲一头扎进大山,搜寻泉眼。但是,尽管全身伤痕累累,却依然无功而返。然后,便转向寻找泉水。在树根下,在石缝里,在田角边,只要有一线湿润的光泽,就引沟筑渠,积少成多。但是,相对于每天的蒸发速度,这点泉水,只是杯水车薪。无奈,只能把眼光盯向柳叶溪。

叮叮咚咚唱着歌谣的柳叶溪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干沟。偶尔,在石崖下,在拐角处,曾经的深潭还幸存着一湾浅浅的碧水。“水呢?我就不信沙石下面没有水!”父亲自言自语。于是他带着我和兄弟们,扛着锄头、撮箕,开始清理河床。

从上面的一个深潭开始,循线挖沙。在梯田的下方,开筑临时水坝。沙石被剥去了一层又一层,就是不见水的踪迹。开挖面从一尺,变成了一米,还是没有水的消息。我们太累了,我们失望了。光着膀子的父亲,和我,和兄弟们,在毒日头下,先是汗流不止,再是全身变红变黑,再是奇痒不止。“歇一会儿吧。”父亲说。我们便在一段小山崖下的阴凉处歇下来。忽然,我看见崖缝青苔处有丝丝光亮,便拔开一看,竟是一线浸水。大家一下子精神起来,在父亲的带领下,清除水路杂物,任泉水畅流,尽管小如血管,但终究是流动的水源。

奶奶来了,提了一木桶糊米茶。我们知道,这是屋后凉水井的清泉水煮开后,把炒糊的大米放入开水中再煮而成。糊米茶是清热祛暑的良方佳药。从家中到大圣桥,三里多路,奶奶崴着三寸金莲,着实不易。奶奶站在溪岸田坎上招呼大家,白发在太阳下闪着银光,蓝色的满襟衣已经湿透。喝着带着苦味的糊米茶,身上的苦乏便好像没有了,便觉得这世上没有比糊米茶更好的饮品了。

我们继续清理河床。尽管日头没有歇下来的意思,也尽管知了没命的聒噪,我们依然使劲地挖着。接近河床的青石板了。“有水!”忽然大哥兴奋地喊叫起来。循声望去,果然,在大哥脚下的青石板上,一缕水流像铺展的薄纱缓缓流去。水的截面,应该不少于一支布筒的管径。原来,是深水静流呀!“有水啦!有水啦!”我们高兴地吆喝起来。喊叫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疏通了河床最深处的水源,小水坝便发挥了作用,第三天便蓄满了一湾泉水。有了水源,便要抓紧提水灌溉了。在靠近田坎的水坝边,用石头垒起了一个平台,再用一个大斗作为备用的储水池,一个人在水中盛水后把木桶传给在大斗里的人,大斗里的人再把木桶传给在田坎上的人,田坎上的三个人便分头送水。三米多高的溪岸,分三级提水,也算顺畅。

父亲,永远是站在最下面的那个。提着水桶,一屈一伸,一屈一伸,一天下来,是千百次的轮回。大哥,永远是站在大斗里的那个。除了下传上达,还要收拾大斗里的残水,他的屈伸轮回,更甚于父亲。而我和弟弟们,便在梯田间飞跑,把那一桶桶甘泉,倒向那即将开裂的田间。打蔫的稻花,在喝饱了泉水后,继续张扬起生命的活力。

午后休息的时候,我们栖息在那段渗透着清泉的山崖下,一边歇凉,一边听父亲唠叨。父亲说,天干三年吃饱饭,水泡一季饿断肠。天再干,总会找到水源,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山里。而水泡一季,就是颗粒无收。农业短收绝收,七分是天灾,三分是人祸。天,是斗不过的。地,还是可以改变。人的三分努力,是在与天打商量,与地扳手劲儿,也就是人勤地不赖。过去的逃难迁徙,讨米告化,半是兵荒马乱,半是粮食枯竭。要想有一口饭吃,子孙繁衍,上靠神农罩着,下靠自己舍得流血流汗。今年虽然吃了一些亏,但收成也不会少多少。

父亲扳着手指头,开始给我们“田间授课”。父亲不紧不慢地开讲了。搞农业,中国是老祖宗,几千上万年,有的是经验。你们要记住,必须要按“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个八字真经,不按这个搞,一定会吃大亏。土,就是土壤。这世上,有黑土红土黄土白土,数黑土最肥。感激老祖宗把我们生在这片白水河边,柳叶溪边,这里尽是黑土,一手捏得出油。农民,要善待土地,不能过度使用,更不能肆意虐待。肥,就是肥料。世上最好的肥料,是动物粪便,是草木的腐殖质,而不是化肥。春耕前,要尽量弄些粪便打底肥,或者去砍那乌秆沤在水田里。秋后,要在大田里撒上草籽,一冬过去,那绿茸茸的草籽叶和紫莹莹的草籽花铺满田野,春水一来,牛犁一耕,那草籽沤在泥里,几天后就出了板栗色的肥水。为了调适酸碱度,有时还会撒上草木灰或生石灰。水,就是水量和水质。修水库修水坝修渠道,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水是生命之母。同时要防止面源污染。种,就是种子。现在有杂交水稻了,产量高,而且病虫害也比较少。但是咱家还是保留了一点红米冬粘,这个品种虽然产量不过亩产三百多斤,但它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加之口味好,还是舍不得彻底扔掉。一粒红米一滴血。看到红米,就会想起用它喂养长大的父亲母亲和祖祖辈辈。密,就是合适的密度。以前,种子不多,秧苗稀稀拉拉的,加之品种不是容易分蘖的那种,放眼望去,就像个癞子头,产量肯定上不去。保,就是各方面保障。无非是消灭病虫害,打农药,防鸟食,防止牛羊牲口。农药尽量少打,能用土方子的就用土方子。管,就是田间管理。长了杂草,要及时薅掉。有水无水,要及时调节。要特别小心只长苗,不结穗,小心秕谷多,谷种杂。工,就是工序工艺。从浸种播种,到拔苗插秧,从收割日晒,到净谷入仓,工序都要到位,偷不得懒,坏不得程序。还要注意工艺要细,要精,不然,是天上一半地下一半,辛辛苦苦,换来一场空欢喜。

在父亲描述的画面里,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在无垠的白水河柳叶溪的原野上,在整整齐齐精神抖擞的杂交水稻的世界里,有那么几丘稀疏矮小但泛着紫红幽光的禾叶稻穗,倔强地显示着不同寻常。那,便是父亲和如父亲一样的老一辈山民用古法种植的红米冬粘,便是对父辈和祖辈血脉传承的守候,便是对千百年来古老农耕文明的最后坚守。我怀疑,父亲的坚守,还能持续多久。

父亲说得认真,我们听得认真,并时不时插话。赤日依然毒毒地烤着,但我的心里却已盛满阵阵春水。水坝的泉水又满了。父亲说,提水去。于是大家说笑着,继续在大圣桥的田路上奔跑。

这一阵清风,是源自不远处的毛大。

毛大父亲、母亲去世得早,哥哥当了上门女婿,他十多岁便如孤儿般自生自灭了。好在毛大生命力强,天生聪颖,又很勤快,于是便有了一身了不起的生存本领。他种田,善用巧,什么现代科技都能及时运用。他上山会打猎,下河会抓鱼,甚至会识别无数山珍药草。他会弹琴会吹笛,老院子的琴声悠扬,笛声婉转,多半是他在槽门口石凳上的演奏。他特别会制作柳哨,作为小一辈的我们,便经常像跟屁虫围在他身边,守着要他给我们制作柳哨。他总是笑眯眯地,用刀从河柳上割下一段柳皮,然后卷成哨筒,把吹口的柳皮打薄,咬两口使之软化,对着柳叶溪便试吹起来。柳哨声尖厉,豪放,像牛角号那么威武,也像小竹笛那么悠扬。小伙伴都吹着毛大做的柳哨,老院子和柳叶溪尽是河柳的味道。

毛大和媳妇儿在距离我们几百米外的大田里割谷。烈日当空,田野金黄。正是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追赶季节。抢收抢种,生怕不当的一场大雨,毁掉一年的心血。临近中午,原野无风。在挥汗如雨的挣扎中,人们在期盼一阵凉风。毛大垂下镰刀,直起腰来,看向远处。远远近近的原野上,打谷机在轰鸣,镰刀在飞舞,农人在奔跑。而再远处,观音山和大南山都静默着,丛林一动不动,可怜巴巴地忍受着七月流火。再看近前,旁边柳叶溪,还是有欢唱的流水。柳叶,在流淌着难得的清凉。有主意了。毛大开始吹口哨了,是呼风唤雨的那种口哨。先是双手抱拳朝天地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词,再是用右手食指含在口中,打出一个悠扬的口哨。然后便是声音由小变大,节奏由慢变快,情绪由淡变浓的呼风哨。一阵阵,呼风哨飘荡开来,搅动了身边的空气;一阵阵,气流波动,那山边的丛林和溪边的河柳开始有树叶摇动;一阵阵,金色稻浪开始徐徐翻滚,大自然可以摇曳的形态都开始舞蹈起来。

“来风啦!”人们呼喊着,喜悦之情在夸张的声色里,在欢快的奔跑里,在加速的收割里。我们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毛大,投向这“该死”的蝴蝶效应。有了风的田野,一切便生动起来。人们,才真切地感受到,稻浪滚滚,稻穗金黄;才真切地感受到,稻谷飘香,原野歌唱。

谷轮如风。打谷机永远是收割的灵魂和枢纽。我始终执掌着谷机,从这一丘田到那一丘田,从这一片区到那一片区。我的左脚放在脚踏板上,左腿踩出“双抢”的加速度。我的双手紧握着满满的谷把,把稻穗扇形打开,放在谷轮上脱粒。飞溅的谷粒打在仓板上,哒哒哒地,像永不停息的机关枪。打稻,既要力气,也要技巧。没有几分力气,谷轮不能飞转,有气无力,一把稻子打不透,打不尽,徒耗时光,甚至会错过最佳收割季节。没有掌握技巧,便会造成损失,为收割遗留很多麻烦。接受稻把,要顺势抓在根部,双手紧握,如果松动,会有成束的稻把掉入机仓。开打稻谷,要利用谷轮飞转的惯性,不能停留,每重启一次,就是一次体能的重大消耗。稻谷脱粒,要将稻把上下左右前后反复翻转,直到脱粒干净。踩动的踏板与脱粒的谷轮要人机合一,速度与力道,要精准拿捏,既要有阶段性的高潮,又要有持久战的余力。丢掉草把,更是要在机侧码放整齐,头是头,尾是尾。常常,成为了稻草的秸秆堆积如山,几乎达到谷机的顶板。我是永远的谷机手,在这片原野上,从来没有输过打谷的烈度和时长。都知道,那轰鸣得最厉害的谷机,无疑便是咱家的那台“永动机”。“永动机”是我给它的命名,但愿它能给咱家带来好运。沐浴着毛大唤来的凉风,我的谷机飞转如风,也催动着家人的收割链流转如风。

奔跑如风。小弟弟是负责搬稻铺的。他把收割好的稻穗一把把搬到打谷机边,整齐有序地码放在谷机的台板上,等着我的接续脱粒。当我的腿部发力,谷轮飞转更快时,他便要使劲地往返奔跑。倘若没有续上稻铺,我便要“吃光饭”了,大家便一声声吆喝起来,他便愈发跑得欢了。偶尔,他的脚趾踢到草蔸上,一下子摔在田里,全身糊满泥巴,也不叫不哭,爬起来,继续奔跑。

飞镰如风。我的节奏,带快了小弟弟奔跑的节奏,同时也就催动了大弟弟和嫂子收割的节奏。烈日下,银闪闪的镰刀,成弧线飞转在稻谷的收割线上。长时间的弯腰曲背,已令他们腰酸背痛。偶尔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但小弟弟已飞奔近前,直说“吃光饭”了。他们只得继续和着谷轮飞转的节奏,拼命挥镰。有时,潜伏在谷丛中的火氓,受到镰刀的滋扰,便成团成雾地向人们袭来,一千只,一万只,万万只,像起了一片乌云,带着愤怒的低吟,把收割的人群笼罩。虽然没有叮咬并不疼痛,但那糊在皮肤毛孔上的那种酥麻,让人作呕,令人头晕。水,是对付它们的最好办法。沾了水的翅膀,纷纷掉落稻田,然后随田泥悠悠而去。

送粮如风。大哥,永远是挑重担的。他负责把收割的毛谷,一担担挑回万家院子,让母亲摊晒沥水。一担毛谷,含草带水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他咬紧牙关,从田坎上挑起担子,原地试试分量,便借着那扁担的弹性,开始沿着柳叶溪的大路迅跑。谷机加速了,源源不断地毛谷便堆在一排排的箩筐里了,大哥不得不送粮如奔。虽然是大路,但也有高高低低。有时,大哥一不小心跌倒了,许多毛谷洒落路上沙中草丛,膝盖也是青紫破皮,但他不管不顾,捧起带沙带草的毛谷放入箩筐,继续如风奔跑。

只有父亲母亲,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衔接着这场每个轮回必有的收割链。父亲的责任,是把打谷机机仓里的稻谷进行清理。手指如耙,梳去草茎残叶,再把毛谷一撮一撮地端到田坎上,倒入一排排嗷嗷待哺的广口箩筐。他完成的是精工细活,收割控损,主要是在他的手上。稍有空闲,便把堆积如山的稻草,一把把捆扎起来,再一把把提到田坎上,拉开草脚,让草把人字形的站立,一排排,一排排,像穿着长裙的舞者,准备着摆手舞或者茅古斯的开场。

母亲呢?临时关上了吊脚楼上的裁缝铺,专门守在家里,在天塔里开辟清扫出一片晒场。大哥每一担毛谷的到来,母亲都要在父亲清理过一次的基础上,再进行一次清理。然后,按照毛谷送来的时间顺序,依次摊晒。为了摊晒均匀,母亲用木头耘耙,把毛谷不断翻晒着,平摊,起垅,再平摊,再起垅;横垅,竖垅,再横垅,再竖垅。为了对付偷食的鸡鸭,用一端被劈成数片的竹棍,反复敲打地面,让夸张的敲击声令鸡鸭恐惧,然后仓皇逃去。天上的鸟雀,似乎并不害怕这个叫做“响嘎”的竹棍,一个俯冲,便到了天塔谷中。母亲便扎了一个稻草人,立在天塔边缘。稻草人穿上了我们的破衣烂衫,戴上一顶草帽,手拿一根竹竿,竿头绑了一个红色塑料袋。稍有风吹草动,竹竿便晃动起来,竿头那耀眼的红色,便像一团火,释放着让鸟雀恐慌的气息。最怕阵雨。如果准备不好,毛谷就会沤烂长芽。母亲准备了许多薄膜塑料,甚至笠毡簸箕,只待乌云临空,凉风陡起,便急急收敛毛谷,盖上防水的一应物品。

“糊米茶来了!还有糖精茶。”还是奶奶的声音。奶奶站在大田边路口上的古榆树下,手搭凉棚,向田里呼唤。似乎又是一阵凉爽的山风,我们干得更欢了。

稻草鱼

午后,是日照和气温的高峰时刻。收割链停止了运转,原野便进入了休养生息时刻。

我和兄弟们像放飞的野鸽,带着浑身沾满的谷粒草叶,带着吸附于小腿膝盖的水蚂蟥,带着裹了破衣烂衫的疲累伤痛,山呼着,向柳叶溪的焦钵潭奔去。

“唰!.....”我第一个连人带衣跳入深潭。紧接着,大哥和弟弟们也跳入了深潭。小伙伴毛超、文辉、小初、敬福他们也跳入了深潭。焦钵潭一下子热闹起来,清澈的潭水顿时水花翻涌。紧随其后的父亲一下子急了,在岸上急急地打着吆喝:小心抽筋啊!逼热的天气,一身的臭汗,哪有直接窜到深水里的?看着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然后又晃晃悠悠地浮出水面打水仗,便放心地离去了。

柳叶溪的这一段,很是人性化,是亲水的最佳场所。两条溪流的交汇处,叫水井潭。这一片上上下下,尽是原野田畴。当年为了解决抗旱灌溉问题,便用巨木卵石构筑了一道两米多高三十多米长的拦水坝。年长日久,因为无法及时清淤,鹅卵石和河沙便几乎填平了坝内水潭。因为正处弯道,水流冲击的弓背处,便留下了一个较大较深的水面,这便是如今的水井潭。而弯道内侧,则是一片漫长的细沙滩,绵延不尽的河柳伸出长长的枝条,将浓荫覆盖在沙滩上,覆盖在潭面上。坝上呢?一年四季地流泻着一帘清水,形成瀑布,冲刷着下游的河床。因为水坝的拦截,坝下的河床极其干净,没有杂石,没有枯叶,更没有生活污染。

从坝下到焦钵潭,是二百来米的青石河床。河床是完整的。但因为岁月的冲刷,河床上便形成了无数凹面和凸面。最有意思的,是脚盆潭、碾槽潭和焦钵潭。形如脚盆和碾槽的清水潭,不过一米多深,周边和盆底极其光滑,没有一粒硌人的细沙,简直就是天然的大浴盆。焦钵潭是柳叶溪最大最深的水潭。说它宽,足以容下一个篮球场。说它深,足以插下一根晒衣的长篙。水从坝下的青石上流来,缓缓地,柔柔地,清清地,亮亮地,只有略微的水响,可以治愈痴人的心疾。

跳跃式,背跃式,鸭凫式,狗爬式,我们尽兴地玩水。洗痛快了,便脱去身上的破衣烂衫,摊铺在焦钵潭旁边的青石高台上曝晒。正是高温时刻,不出一刻,衣服就会干干净净。习惯了精条赤胯的小伙伴们,不再穿上衣服,光着屁股在青石上,在几个水潭嬉戏玩闹,溪谷流淌着孩子们欢快闹腾的喧嚣。

有人提议抓鱼。看到那些在焦钵潭游来游去的山溪小鱼,心里开始发痒。我开始潜水,在水下石洞里寻找小鱼。在南岸的一个石头缝里,我的指头碰到了一条鱼的尾巴,可是,却怎么也无法把这条鱼带出来。气息不足,几十秒就要露一次头,浮浮潜潜,潜潜浮浮,便有些心浮气躁。一气之下,我把鱼肚揉烂,鱼便失去了反抗。不能反抗的鱼,在我两根手指夹击下,被从石缝中夹出。这是一条花翅关,足有半尺来长,蓝白相间的鱼纹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只可惜鱼肚磨烂,已是奄奄一息。受够了折磨的捕捉,令我萌生出一个新的念头。我向小伙伴们约场:走,到水井潭抓稻草鱼去!一呼百应,没有过瘾的小伙伴们都纷纷表示赞成。

抓稻草鱼,大家都很有经验。于是,大家光着屁股顺着青石滩往上走,爬上水坝,顺势在附近的田坎上一人提上一捆稻草,然后齐刷刷站在柳岸边观鱼。鱼还真不少,一串串,一队队,大的,有半根筷子长,小的,也有小拇指粗细。阳光下,游动的鱼儿时不时翻动肚皮,借着水的折射,那一道道白光,十分耀眼。

主意商定,大家便走进水井潭齐胸的深水区。按照我的号令,大家把手中的稻草从根部打开,双手分别抓住草根,打结处对着肚皮,面向沙滩一字排开,相互无缝对接,然后在水中静静等待。

约莫十来分钟后,鱼先后游到了稻草前的这片“静”水流域。我向大家使了个眼色,大家便开始兜着水中的稻草,一起向沙滩上移动。我走在中间,示意两端的伙伴注意收官,逐渐走成一个弧形口袋。水底,从深到浅,尽是卵石和细沙,走上去舒舒服服。水中,鱼群懵懵懂懂,似乎已经发现异常,便开始向稻草上冲撞。也有游在深水处的大鱼,从我们的大腿间,滑滑地溜走。接近沙滩,水越来越浅,鱼群便开始蹿跳起来,水花飞溅,好不热闹。看看差不多了,我便大喊一声:推!大家便一起发力,同时把稻草向沙滩上推去。那些鱼呀,真是多,借着水浪和稻草的推力,一下子全在沙滩上蹦跳了,白鱼子,花翅关,梆子崽,数不胜数。大家把稻草扎在水滩边,围成一个半圆,然后开始抓鱼。

串鱼的工具,往往是就地取材。或是手中的稻草杆,或是一根柳枝,在梢头打个结,再剔去侧枝侧叶,便可以从草根枝头串鱼了。每一串大约二十余条,大小搭配,适合分鱼。往往,一人一串有多,便按贡献再分。我是提议者和组织者,自然可以多拿一串。还有家境困难的,也可以多拿一串。

提着鱼获,穿上破衣烂衫,太阳已开始打蔫了。在回家的路途,顺便采一些山胡椒和山胡椒叶,再顺便和小伙伴们唱起“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一天的劳累,便烟消云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夜饭。炊烟袅袅升起,米饭阵阵飘香。见到几兄弟提了那么多清水小鱼,也很高兴,便招呼我们快去屋后园子里找配菜。青椒,西红柿,紫苏叶,还有一根干净的稻草,都弄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一耳锅的鲜鱼便端上桌了,那诱人的香气,在老院子的木屋弥漫,令人口水直流。那根稻草,被打成了花瓣状的草结,放在火锅的最上面。我们知道,这不仅是因为稻草的植物清香,更饱含了农家对稻草所赋予的生存意义的膜拜。

吃饭之前,父亲用筷子夹起稻草结念念有词,再用手指沾上一点杯中水酒,朝天弹指三下,然后大家才开始举筷就餐。世上难有这么美味的晚餐,世上难寻这么温馨的家宴。本不喝酒的父亲,一高兴,便喝了一杯,借着酒力,通红着脸,便开始抒发创家立业的豪情。

这柳叶溪的稻草鱼呀……

我家的磨坊,在我的眼里,就是东方魔坊。

磨坊,在木屋的北侧。磨坊,不仅有一尊巨大的石磨,还有一对古老的石碓石臼,还有一个硕大的木仓,还有一个二灶台,还有一应厨房所需的水缸碗柜餐具杂什,还有走上二层小阁楼的长长楼梯。磨坊后面,便是一眼凉水井,便是靠山的两层天塔,便是连接后山森林竹海的羊肠小道。磨坊,便是人间烟火。

抢收之后,连续几天的好太阳,天塔的毛谷已成为干谷。上仓之前,需要用风车车谷,最后一次析出秕谷杂叶。风车,已不再年轻,曾经的清浅实木颜色已经失去,岁月的尘烟已经让它蒙上油糊盐咸。父亲负责摇扇,控制漏斗,只有他才能准确拿捏分寸力度。大哥负责上粮,把一筐筐稻谷倒入风车顶部的漏斗,再从出谷口把一筐筐净谷挪走。我和兄弟们负责把干谷归拢,装入箩筐,打扫从出风口排出的秕谷杂叶,清理天塔。

“给你们出个谜语。”忙碌中,父亲笑着说。“四脚落地,大口朝天,肚子打雷,屁股出烟。猜一猜,这是什么?”“风车!”兄弟们想都没想,异口同声地回答。这还用想吗?奶奶不止说过多少次。不过,站在风车边,对着这几句话细想,便越想越有趣,尤其是那“打雷”和“出烟”。那“雷”声,刚劲有力,节奏清晰,是丰收的喜悦。那“烟”尘,狼狈逃窜,魂飞魄散,是消失的烦恼。

记得小时候,不谙世事,不懂风情。在邻居车谷的时候,站在出风口兜风,邻居赶也赶不走。结果只几分钟,秕谷杂叶便覆满全身,奇痒难耐,抓耳挠腮。奶奶用苦参、黄柏煮上药水,在木盆里连泡几天,才勉强止痒。有了这个教训,便对风车的出风口有了几分畏惧。每当“雷”声响起,我都马上验证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

新谷就要进仓了。父亲打开了已被油烟熏得黑黄黑黄的仓板,在木仓里清理一番。一袋黄豆,一袋绿豆,一袋糯米,几筐苞谷,几筐陈谷,几块腊肉,悉数搬到仓外,另行储藏。然后,走到仓外,点起三支香,面朝仓门,一边祈祷,一边鞠躬,再把三支香插在木升子的大米里,木升子就放在木仓门口的踏步上。父亲再一次进仓,在手掌心画上一阵符字后,蹲在木仓的四角分别祈祷。“一求粮食满仓,连年有余。二求无鼠无虫,无盗无贼。三求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四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声音清晰,我便记在心里。

新谷进仓,进展很快。一大家子,一起动手,挑的挑,上的上。父亲站在木仓里,按区位装仓。大木仓有两个空间,仓门进去是一间,左侧取下隔板又是一间。相当于一个明仓,一个暗仓。父亲把新谷倒在暗仓里,直至仓满。余下不多的,便用箩筐盛满,放置明仓。再留一担,准备送去碾坊,迎接新米的到来。

碾坊,在水井潭下面的外坝丘,是水碾。河柳成荫的柳叶溪边,古老的碾坊咿咿呀呀地唱歌。清澈的溪水从一个小沙坝处聚流,再顺着青石构筑的沟渠缓流,在几棵大树下,形成一个落差,便有了水势,向下冲击着巨大的水轮。水轮的叶片,是巨大的实木,年长日久,已长起苔藓和青塘蔓。水轮的转动,带动了碾坊的石磨。溜光的巨大石磨,便在圆弧的石槽里悠悠旋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哪怕天雷雨雪,时光老去。守碾坊的,是孤寡老人福初大公,须发皆白,但身板硬朗。老人家不多说话,总是坐在木凳上,痴痴地望着石磨旋转,坐在碾坊外的柳叶根上,望着水轮发呆。他是抽烟的,用竹根做成的烟竿,装满草烟,点燃,含在嘴上,不知道是抽了还是没抽,许久,从鼻子里冒出的烟雾,一丝丝,一缕缕,绵延不绝。一担稻谷,要碾上两个多小时。新米出来了,父亲收拾完毕,便用碾坊的木升子盛满一升子新米,放在那张柳板桌上,给福初大公说一声多谢了,便挑米踏上回程。一升子新米,便是工钱。都是干活的庄稼人,没有活钱。以米粮作为酬劳,是再好不过的酬谢方式。

新米,是相对于陈粮而言的。新米饭,饭粒晶莹饱满,口感软糯清甜,香气浓郁清新,营养十分丰富,而且易于消化保管。院内院外,屋里屋外,洒扫净静之后,沐浴更衣,父亲母亲和奶奶便开始准备新米饭。煮饭程序也没有什么特殊,只是在饭甑的底部水中,放上一把长长的豆角,寓意连年有余。饭煮熟了,父亲端上一碗香喷喷的新米饭,先去堂屋神龛前祭祀一番,祈祷一番。母亲便给家中黄狗丢去一个饭团,据说世上的稻种是由狗带来;再去门口撒上一些饭粒,任鸟雀分享这份福气。一家人坐在磨坊的四方桌边,听父亲一番餐前感怀,便开始分享新米的滋味。今年的新米,似乎比去年的更加可口。那肥瘦相间的腊肉,因为不可多得,便是按照长幼之序,有计划的享用。饭间,我和兄弟们吹嘘自己在新米诞生过程中的汗马功劳,唯有父亲、母亲,只是默默含笑。我家吃新米饭的时刻,也基本上是老院子叔叔伯伯家吃新米饭的时刻,也便是白水河喜庆的时刻。

吃新米饭的喜庆,不仅只是吃一餐饭,好戏还在后头。院子里的人相互串门,相互恭贺之后,热闹和喜气,便开始在老院子和原野上升腾。石磨和石碓石臼,便闪亮登场。池浆粑粑,是庆祝新米出世的保留节目。糯米合着新米,在端桶里泡好之后,便一勺勺喂入石磨,让那旋转的石磨,磨成白玉色的米浆。我是推磨主力,双手抓住磨杆,另一端的榫卯套在活动磨石的木把孔里,调整角度,猛地用力,石磨便旋转起来。推磨,必须用力要巧,当木把转到正面或背面,如果没有借助惯性及时转过来,就会死磨。所以,推磨是有节奏的。推推转转,顺畅了,也就不怎么吃力了。

白玉色的米浆摊在大簸箕里,上面盖上一层白纱布,倒上草木灰,包紧,压上一个锅盖,再在上面放上几块大石头,压上一会儿。再度打开,米浆已变成膏状,已适宜于揉捏成任何形状。

大哥在石臼舂碓。炒过的黄豆很香,放在石臼里,舂成了细细的黄豆粉,整个磨坊都弥漫着诱人的豆粉香。父亲从柳叶溪边摘来一背篓芭蕉叶和棕叶,泉水洗过的一张张叶片,透着绿意,透着沁香。

一切准备就绪,便是由母亲和奶奶包裹粑粑。把米浆块捏成椭圆块,舀一勺拌了红糖的黄豆粉,填充在米浆块的中间,团团包紧,再用芭蕉叶或者粽叶包好,一个一个放在大锅里的竹篾架上。待到竹篾架上摆满,米浆块也包完了。盖上锅盖,锅沿瓮上防止漏气的毛巾,灶膛里生上火,送上硬木干柴,炊烟便开始在屋顶上袅绕,池浆粑粑便开始滋滋冒气。我和兄弟们不愿离开磨坊,先是打打闹闹,再是围着灶台等待,把一缕缕香气,直朝自己鼻子里扇,深吸一口,露出酒醉的得意。

粑粑终于蒸好了。揭开锅盖的那一瞬间,磨坊雾气笼罩,新米香,豆粉香,粽叶香,芭蕉叶的香,混合在一起,在木屋弥漫,在院子弥漫,在原野弥漫,就如那高八度的弦音拨到了天际,直让人灵魂出窍。

这磨坊,真不是一方普通的石头、木头,它就如一个魔术师的表演场,为我们的生活,演绎了一场又一场难离难弃的生动话剧。

斜阳草树

落日余晖,从观音山脊,从香炉山脊,从天门土的那两棵古松枝叶间,从老院子的那两棵巨大的青冈栎枝叶间,倾泻下来,一片片,一柱柱,一线线,原野上顿时一片金碧辉煌。那些金光耀眼的,便是那一棵棵金色草树。原野上的草树,如同天空洒落的星星,很多,也很亮眼。

收割以后的稻草,被乡亲们用竿担,一挑一挑地,从田坎上挑到村庄附近,各自寻找一棵两棵相中的树干,在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松枝后,开始堆码草树。码草人,从草把中挑出一绺稻草,缠绕在树干上,把大把的稻草整齐有序地码放在外围,以树干为中心,按逆时针顺序依次缠绕码放,逐步上升。按逆时针旋转,是青龙飞升的吉兆。达到一定高度,下面的递草人便开始抛草,稻草抛完,草树已有六七米高。在码草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码草号子:“一,二,吔嘿哟!一,二,吔嘿哟!......”号子苍劲悠远,是一种通透与释放。码草人码完最后一把稻草,便在草树上面加盖一层树枝,尽量减少稻草在风霜雨雪中的损失。一把木梯,把码草人接了下来。也有勇敢者,借助树枝的弹性,像荡秋千,荡着荡着,便到了地面。

码好的草树,呈塔状,或是陀螺状,远远看去,确实很有艺术性。原野上的草树,数百上千,点缀在落日余晖里,点缀在原野田畴间,点缀在炊烟村寨边,流淌着一股浓浓的古风古韵。记得有一年,一批搞艺术的师生,背着画板,来到老院子的古柳下,望着古村、古树、古桥,望着金黄的草树,寂静的山林,清澈的流水,发痴发呆,然后便坐下来,在画板上写写画画,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还有一位姓覃的本土作家,在此驻足良久,便留下一句话:这里,应该是出诗文的地方。

稻草是个宝,农民少不了。乡亲们创造了美,但他们无暇去欣赏美。他们看重的,还是稻草的实用价值。

在青黄不接的冬天,稻草是牛的主粮。大雪纷飞的时候,父亲从草树上扯下一抱稻草,和着热气腾腾的带水枯饼,让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牛,享受一下人类的善意。当家里的床铺变得又硬又凉,母亲便抱上一捆整齐均匀的稻草,铺在床铺上,再盖上米汤水浆洗过大太阳照晒过的床单被套,那份暖和松软,那份稻米香稻草香和阳光的馨香,让人温馨入梦。还有那搁置在屋角的草鞋架,也被父亲找出来了,放在磨坊里,父亲拉开架势,开始编织草鞋。那一双双金黄厚软的草鞋,就挂在木仓的背板上,有几分实在,也有几分得意。靠着这一双双草鞋,父亲会穿上它走山看世界。搓成绳索,是稻草最常见的功能。父亲搓成的细绳,被用来在火塘上炕腊肉;父亲搓成的粗绳,被用来在屋檐下风干烟叶。父亲搓成的不粗不细的绳,被用来和那些灌木竹枝一道去圈围菜园。更为有益的,是在菜籽榨油的时节,父亲把一捆稻草背到乔巴的榨坊。制作枯饼时,把稻草铺进铁环,再倒入滚烫的菜籽泥,再把稻草有序地覆盖,再一饼一饼塞入硕大的木榨,听那一阵阵“嘭嘭嘭”的木榨声,菜籽油便出来了,枯饼便形成了,保护神一般的稻草,便更加金黄闪亮了。

草树,对于我们这些大孩子来说,夜晚,才是它的意义所在。月亮上来了,亮堂堂的,和白天相比,更多一份宁静,更多一份凉意,更多一份朦胧。我们的活动,先是在老院子,在晒谷场,在学堂岗,捉迷藏,打土仗,玩游戏。然后,便集中到了一棵棵造型高大的草树,比赛看谁最先攀爬到草顶。那些草树,真不好爬,几乎垂直的周边,足有六七米高,加之稻草溜光溜光,手脚都没有受力的地方,登顶,几乎没有可能。于是,我们便分成了几组结伴攀爬。有了人梯,情况大有改观,有的几乎可以摸到草树的腰际。但孩子们终究是孩子们,始终没有人攀上草顶。最后只能形成妥协方案,只要能够攀上草顶,除了不能用梯,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成。于是,大家都想办法去了,各自为战。

这是村口的一棵榆腊树,枝条的韧性应该很好。看着那一根下垂的枝条,我忽然有了主意。我找到一根带钩的两米多长的楠竹,手握竹梢,跳起来,用竹根的倒钩勾住了那根榆树枝,再使劲下拽,树枝便被我死死地抓在了手上。树枝压了下来,我一个倒挂金钩,便缠到了树枝上,再循序渐进,便是第一个到达了草顶。到达草顶的我,兴奋地喊叫起来,声音穿过旷野,到达村庄,不少人走出村口张望。“云锦,早点回来呀......”是母亲的呼唤。还有几个小伙伴看我成功了,也模仿我的方式,也先后登顶。坐在草顶上,几个人借着这如水的月光,开始描绘理想,抒发情怀。

难得这样的月夜。我们坐在这草树顶上,居高临下,看苍山原野,望遥远星空。我们的话题,从丰收的粮食,到有趣的人物,从家长的管教,到老师的训诫,从孔丘的子曰,到陈景润的黑板,从牛顿的苹果,到保尔的生命,无所不包,无所不谈。最后,我们望向播洒清辉的月亮,齐齐地追问:月亮究竟是一个星球,还是一面如水的明镜?月亮上究竟有没有吴刚,有没有嫦娥?越想越惆怅,便情不自禁地齐颂童谣了:“月亮月亮你莫走,我给月亮挑巴篓……”“月亮光光,骑马烧香,烧到哪里?烧到岸上……”

抢收,作为“双抢”的前一半完成后,抢种,作为后一半,便要如期开打。父亲在秧田里“开秧门”,面朝东方扯一把秧苗,再朝南方扯一把秧苗,再把秧苗合二归一,捆扎好,人字形立在田坎上。父亲便面朝东南方,面朝这捆秧苗,虔诚祈祷。完成了“开秧门”,再吃“盖碗肉”,第二季水稻便开种了。炎炎烈日下,再唤一个春天。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如今的秧苗,几个月后,便亦如它的祖先,变成稻草,变成草树。

白水河畔的原野,总是生生不息地演绎着水稻的生命轮回。除了贡献聊以裹腹的续命口粮,还要贡献不断衍生的美味佳肴;除了贡献满目青葱的清新气息,还要贡献美不胜收的艺术图画;除了贡献深远传承的乡风民俗,还要贡献无限美好的青春乐园。

逝者如斯,恍若一梦。不知不觉间,红米冬粘没有了,袅袅炊烟没有了,柳下水碾没有了,斜阳草树没有了。母亲的那声殷殷呼唤,也没有了。在机器轰鸣的乡村原野,是否还能找到曾经的乡愁?

原野稻香,何尝不就是故乡亲人的杜鹃啼血?

责编:刘涛

一审:刘涛

二审:周月桂

三审:文凤雏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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