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8 10:01:58
文/未名湖
昨夜澧水起了雾,晨起推窗,竟见那方废弃已久的花池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绿意。远远看去,似是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从去岁衰败的兰草残根间挣出了身影。俯下身子近观,原来一株叶脉舒展如莲座,是西兰花;另一株边缘蜷曲着紫晕,是羽衣甘蓝;还有两三丛,叶片黄绿相间,团成玫瑰模样——后来百度识得,叫黄金玫瑰白菜。最有趣的是一小株朝天椒,细枝上已擎了七八个尖角,殷红如朱砂点就,乡人唤作“七姊妹”。晨露在叶缘聚成珠子,颤巍巍的,将坠未坠,竟比从前精心侍弄的兰花,更有一番勃勃的生气。
我怔在池边,心里蓦地空了一块,又旋即被什么温软的东西填满了。
这花池,曾是我的“雅债”。
案牍劳形三十余载,总需一处安放倦眼与烦心。于是迷上了养花种草,尤爱兰草、金弹子与三角梅。书房南窗下的两分空地里,挤挤挨挨地摆了百十来盆,每盆都有名目:春兰“宋梅”清癯如隐士,金弹子“铁骨丹心”虬曲似老僧,三角梅“口红”艳烈若歌姬。晨起,常常是要奔走百十余米到邻家汲井水来浇灌叶片和花根。暮归,也需三五两天地耐起性子调料花肥。病虫时忧其死,花开时喜其生。冬日还需移入暖房,悉心伺候如育婴孩般的辛劳。然而年复一年,纵使费尽心神,每至深冬寒潮过后,总见其衰败景象。只见兰叶焦黄,金弹子落果,三角梅残红委地,满目萧索,竟如一场盛大而徒劳的献祭后的祭坛。
放弃这方花池,是在去岁立冬后。望着满地狼藉,忽然觉得累极了。那是一种心神被细碎事物不断研磨后的钝痛。我将残盆收拾干净,任泥土裸露,心想:罢了,且随天意让其在此荒着罢。
却不承想,荒芜自有荒芜的慈悲。不知是哪只过境的鸟雀,或是哪阵穿堂的风,将这几粒微小的种子,当作无需投递的信笺,轻轻搁在了这里。它们不曾问过此地主人的雅好,也不理会泥土曾供奉过何种名卉,只是依着生命的本分,醒了,便要生长。
我不忍再行铲除之事了。偶尔路过,随手浇灌些残茶水,拔几茎野草蔸,这竟也成了日常课业里最轻松的一段好时光。它们似乎知晓这份“随意”,长得格外泼辣自在。不过月余,西兰花已捧出青玉般的花球,羽衣甘蓝舒展成巨大的、镶紫边的牡丹,黄金玫瑰白菜也在夕照下通体透明,真如金箔与翡翠熔铸的工艺品。那“七姊妹”辣椒,更是热闹,红艳艳地簇在枝头,像一群永不沉默的、热情的小号手。
晚餐时,妻掐了几片白菜嫩叶,清水一焯,淋几滴香油,竟满口清甜。女儿好奇,摘一枚辣椒,舌尖一舔,便咝咝地倒吸几口热辣之气,脸蛋瞬时显得红扑扑的了。这方小小的、意外的收获,让餐桌上平添了许多鲜活的笑语。我忽然想起那些旅居欧美的故人来信。他们常说在异国的花园里,最念想的不是玫瑰郁金香,竟是辟出一角,种上青菜豆角,甚至“冒犯”了整齐的草坪,也要见着那一片故乡的碧绿,心里才踏实。当时只觉有趣,此刻方品出那番笑谈背后的深长意味。
原来,“养花的尽头,是种菜”,并非戏言,里头确有着极朴素又极深奥的道理。
养花,尤其是侍弄那些名品,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美”的追逐。我们以人类的审美为标准,塑造它们的极致形态,控制它们的荣枯。我们爱花,爱的常是那种被规训、被提炼过的风致,是梅的孤傲,兰的幽洁,竹的虚怀,菊的隐逸、盆景的奇曲有型。这爱里,有移情,有寄托,亦有三分不易察觉的驾驭之心。于是,养花人便成了美的囚徒与狱卒,日夜悬心,不得自在。
种菜则不然。菜蔬之美,是“用”的附属,是生命饱满自溢出的光华。我们不曾要求白菜长得像玫瑰,也不曾苛责辣椒必须结出规整的形状和旋律。我们只需给予土壤、阳光与水,它们便以全部的生命力,回报以茁壮、以丰腴、以最本真的滋味。这关系里,有一种天经地义的坦荡,一种“你予我生存,我报你滋养”的古老契约。它不负载过多的象征,不承担风雅的重量,只是诚实地活着,并成全另一种活着得自在境界。
这废弃花池中的悄然演变,于我,不啻为一场无声的启蒙。
我想起自己半生走过的路。少年时负笈求学,那“进城之路”何尝不是寻求一种被认可、被定义的“名卉”之路?渴望成为人群中的幽兰、丹桂,以知识、以文采、以功业,博取一方水土的认可。及至履职四方,从文牍到乡野,从山林到案头,每一个岗位都似一盆需要精心侍弄的盆景,修枝剪叶,平衡阴阳,总怕有负所托,总忧不成气象。这其中的劳心之苦,与冬日守着暖炉忧心兰草干枯霜冻何异?
然而,生命最深厚的滋养,往往来自那些不期而遇、不曾设计的“种子”。是澧水河上老船工一句“莫望脚下”的点拨,是八大公山古树雷击后新生枝干的震撼,是父亲那件蓑衣上混合的汗与河水的气息,是《心若菩提》中周健龄老师于鸡冠花丛中挺直的脊梁。这些,都不是我苦心“养”来的,它们如鸟雀衔来的种子,偶然落入心田,却靠着自身强大的生命力,扎下根,长出支撑我精神的骨骼与血肉。
文章的境界,怕也是如此。早年作文,总追求辞藻的奇崛、意象的幽深,如雕琢一盆金弹子,每一弯折都力求意味。而今,更钦羡那种如白菜般饱满、如辣椒般率真的文字。它不必扮演高深,只需诚实记录生命的体验;它不必承担教谕,只需自然流露情感的脉动。就像我写《渡河记》,写《父亲的蓑衣》,笔尖流淌的,不过是记忆本身的分量。那“茶烟”袅袅中的“年轮”,亦非刻意为文而雕塑,是时光以我为木,自然生长出的纹理。
暮色又降下来,澧水汤汤,西天燃着最后的霞光。我提了喷壶,去给那几株“不速之客”浇水。水珠滚过羽衣甘蓝宽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大地舒畅的叹息。辣椒的红,在渐暗的天光里,成了几点温暖而坚定的星火。
我忽然了悟:养花是“艺”, 种菜,才是“道”。艺求巧,道贵拙;艺在掌控,道在随缘;艺之美在形,道之美在质。人生行至半途,肩上的负累、心头的挂碍已然不少,何须再以诸多“雅事”自缚?不如学那大地,以宽阔的胸膛,接纳一切偶然的、朴素的、有用的生命。让兰花在它适应的幽谷自香,让蔬菜在我荒芜过的花池自在生长。我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供奉者,而渐渐学习成为一个从容的、欣喜的陪伴者与收获者。
这或许,便是从“案牍劳形”与“刻意求雅”中透出的一丝真正自由的呼吸。花事的尽头,并非荒芜,而是另一种更为宽广、更为敦厚的生机。那是烟火人间的生机,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本真、最无需言说的相互成全。
壶中水尽,月出东山。清辉洒在青蔬之上,也洒在我这曾只为名卉操劳的肩上 。一片清凉,一片坦然。我知道,明日的餐桌上,会有这花池里最新鲜的馈赠。而我的生命,似乎也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得到了一次意料之外的、丰腴的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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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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