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闷罐车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7 16:09:11

文丨黄光荣

记忆的深处,总有一列火车在轰鸣。它不是如今流线型的动车,而是一节节由厚重铁皮严密包裹的"闷罐车",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人,载着我迷茫的青春,驶向命运的远方。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日傍晚。暮色如墨,一寸寸浸染着老站台。几盏昏黄的电灯在氤氲的寒气中撑开几团光晕,光线下,浮尘与离愁一同飞舞。我们这群刚换上军装的新兵,像一簇簇青涩的庄稼,被集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军装是崭新的,即便最小号在我身上也空荡荡的,风一吹,便鼓起悲壮又稚嫩的轮廓。然而,胸膛里那颗心,却因尚未佩戴的领章帽徽,提前澎湃着一份"准军人"的豪情。

月台上,送行的人声鼎沸,像一片躁动不安的海。我的父母便在这人海里,被挤到了边缘。父亲挤上前,默默塞过来一网兜橘子。那些橘子表皮已泛出褐色的斑点,却在昏光下透着一股倔强的甜香。母亲又从棉袄内兜里,掏出用手帕紧紧包裹的几块钱。纸币带着她身体的温度,以及生活揉搓出的褶皱与些许油渍,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中递过来:"到了,千万……写信回来……"我接过那尚存体温的积蓄,喉头猛地一紧,泪水不受控地夺眶而出。那不仅仅是几块钱,那是我贫瘠家庭能掏出的、最沉甸甸的全部牵挂。

能穿上这身军装,于我而言,近乎奇迹。自幼体弱,体检那天,为了凑足体重,我天不亮就灌下两大海碗白开水,直到肚子胀如鼓,才颤巍巍地跨过那道百斤的生命线。后来才辗转得知,母亲为了我这个珍贵的名额,曾与乡武装部长争得面红耳赤。此刻,站在命运的月台上,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转折有多么沉重。

哨声响了。我提起那个简陋的行囊,不敢再回头,生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溃散。我转身,踏上了那列将改变我一生的火车。

这是我人生与火车的初次相遇,乘坐的却非载客的绿皮车厢,而是俗称"闷罐车"的货运车。它由冰冷的铁皮严密包裹,不见一扇窗,像一个巨大的铁盒子。唯一的入口处,用粗糙的木梯交叉固定,悬着一面厚重的、沾满尘土的帆布帘,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车内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年轻躯体汗液混合的气味。我被安排在角落的一片凉席上。放下背包,倚着冰冷刺骨的厢壁,我的目光只能投向那唯一的"景致"——帆布帘外飞速倒退的世界。风声在这里被放大,变得凄厉,仿佛被每一节车厢的边缘切割、撕扯,发出呜咽。路旁的白杨,褪尽了叶片,如一排排沉默的列兵,不断地涌现,又不断地被抛却。车厢内异常安静,十几名新兵并肩躺卧,彼此陌生,仅以闪烁的眼神悄然致意。另一头用一道帆布勉强隔着,听说里面是几位女兵。

万籁俱寂中,唯有身下铁轨传来"哐当、哐当"永恒不变的节奏,像一柄重锤,一声声,夯打着夜的深邃,也夯打着我们不安的心。忽然,一阵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啜泣声从邻铺传来,渐趋悲切。"怎么了?"负责接兵的军官询问道,他的声音在空洞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温和。那位新兵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垂泪。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相中的女孩,辫子乌黑粗亮,眼眸清澈如星。"临走……忘了带她送的手帕了……"他哽咽难言,仿佛丢失的不是手帕,而是全部爱情的信物。"到了部队,让家里寄来便是。"军官轻声安慰,像在安抚一个弟弟。望着他,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既有对这般年轻恋情的懵懂讶异,也更添了一份对故乡、对未知离别的集体性酸楚。

夜色渐浓,如化不开的浓墨。偶尔有零星的星子,从天幕的裂隙中一闪而过,像上天遗落的泪滴。我闭目遐思,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未来的军旅图景:持枪屹立于哨位,英姿飒爽;甚至幻想日后提干,身着那象征身份的"四个兜"军官服,荣归故里,让父母脸上有光。正神游间,忽闻军官一声断喝:"你干什么!"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慌乱地从女兵车厢的布帘边缩回。"我……我想给她几个面包,"他慌忙解释,声音里带着窘迫,"上车时,人太挤,我不小心……踩掉了她的解放鞋……"原来,他将晚餐发的两个面包悉心珍藏,握在手里焐了半夜,只为表达这份笨拙而真诚的歉意。黑暗中,我们看不见他是否脸红,却皆被其少年心事的纯粹所触动。"回去!她们也发了!"军官语气恢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讪讪退回,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蜷回角落。车厢复归沉寂,唯留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碾过每个人的心。

"看来大家都睡不着,都想家。"军官的声音再次缓和下来,像夜风拂过荒原,"不如,我们每人讲个故事吧?什么都可以,我先来。"于是,他讲述起边境猫耳洞的日夜:如何枕着枪械入睡,如何与潮湿、蚊虫和无边无际的枯燥为伴。而他说,最温暖的慰藉,是一条来自远方的绢帕,上面绣着"献给最可爱的人"和一簇火红的木棉,寄自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大学生。军官语带怀念,我们静默聆听,仿佛也一同望见了南国那簇跃动的木棉,以及绢帕主人那模糊却无比美好的身影。

故事如微弱的星火,渐次传递,温暖了这节寒冷的车厢。轮到我时,我说起毕业那天,与三五同窗凑齐了最后的班费,沿着无尽的铁轨步行至城外的远方书店,合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们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而后各执一册,相约在往后的岁月里,于罗曼·罗兰的文字中重逢。我们讲述着,倾听着,思乡的浓雾,在这坦诚的分享中,似乎被悄悄驱散了些许。列车那规律而催眠的摇撼,终将我们送入了一个不安却深沉的睡眠。

破晓时分,我们在一个陌生小站下车。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恍如隔世。我们背负行囊,踏着短促有力的口令,登上部队派来的绿色卡车。回望那列静卧在晨曦微光中的闷罐车,它像一个完成使命的沉默老兵,周身披着露水与风霜。它载着我们,走过了军旅生涯的第一个昼夜,见证了最初的悸动、最纯的情谊。相聚虽短,烙印已深。

此后岁月,我多次乘坐闷罐车,奔赴野外演训,辗转千里边防。车厢依旧,风景常换,却再无任何一次旅程,如这初程般,在粗糙与简陋中,包裹着如此丰盈而刻骨铭心的情感。如今,新兵们搭乘的是舒适整洁的车厢、风驰电掣的高速列车,乃至翱翔天际的银鹰。时代巨轮滚滚向前,社会的进步令人惊叹。

四十余载,弹指而过。那列远去的闷罐车,早已锈蚀在历史的轨道旁。但在我内心深处,它却从未抵达终点。它依旧载着那个傍晚的昏黄灯光,载着父母的叮咛、少年的泪水、笨拙的歉意、陌生的故事,载着所有青春的喧嚣与最初的梦想,在记忆的旷野上,隆隆驰骋,永不停歇。

责编:刘瀚潞

一审:刘瀚潞

二审:周月桂

三审:文凤雏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