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龙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7 10:03:28
文/张毅龙
那林子是突然出现的——就在地铁站拐角,像是城市打了个盹,不慎漏出的一小块梦。每日经过,从未停步,今日不知怎的,却被那参差的绿意牵了进去。
一踏入,世界的质地便不同了。柏油路的硬、玻璃幕墙的亮、电子屏的喧嚷,都被滤在外头。空气湿润,浮着腐叶与树皮被夜雨浸透后散出的、微苦的清香。都市里那些修剪齐整的“景观”在此失了踪;这里的草木,只顺着自己的性子长。
我在一截裸露的树根上坐下。寂静缓缓沉降,心里却浮起《人间世》里的句子:“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仿佛被一声千年前的叹息轻轻叩响。是啊,我们这时代,多么热烈地追逐着“有用”。我们将自己填进一个又一个“有用”的格子里,生怕空下来,就成了“无用”的废物。而庄子指着这些“不材之木”对我说:你看,正因这“无用”,它们避开了斧斤,才长得如此恣意。
日影渐渐斜了,林间的光从薄金转为暖橘。该走了。
起身,出林,重新汇入下班的人流。城市在身后沉沉睡去,而我醒着。加班的尾声,同事掩门离去的“咔哒”声,在空旷中泛起回音。电梯匀速下沉,手机屏亮起护工的信息:“阿姨今天喝了半碗粥。”——那是我此刻全部的支点。
拐进熟悉的路口,习惯性仰头,望向七楼那扇窗。母亲在时,无论多晚,总有一晕毛茸茸的黄光穿透夜色,准确接住我。那是归航的坐标,是“有人在等”的全部证据。
可今夜,窗是黑的。彻底地、沉默地,溶进无数同样漆黑的窗格中,像从未亮起过。我猛地踩下刹车。心空落落地悬着,无所依傍。原来,一盏灯的熄灭,如同一次精准的切除。
楼道里,声控灯随脚步亮起,又迅速暗去,吝啬地制造着一截截被黑暗吞咽的光明。就在这明灭之间,一个身影立在转角。
“回来了?”声音沙沙的,像秋叶擦过地面。
灯又亮起时,我认出了那张脸。是对门的李阿姨,搬去儿子家带孙子,该有五六年了。她手里捧着个保温盒,正微微冒着白气。
“听说你妈的事了,”她上前一步,把盒子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触手是温厚的暖,“别的帮不上,包了点饺子,三鲜馅的……你妈以前最爱夸我这个馅。”
我抱着盒子,怔在那儿,喉咙被什么堵得严严的。暖意透过不锈钢壁,一丝丝渗进冰凉的指尖,往胸膛里漫。
“这灯,”她指了指母亲门口那盏已黯的感应灯,从怀里摸出个老式圆灯泡,“你妈在时就跟我说,孩子怕黑,眼神又不好。我那儿有备用钥匙,这几天,我来帮着点点灯。”
说着,她踩上不知哪儿来的矮凳,踮脚,伸手。动作有些迟缓,腰身弯出笨重的弧度。橘黄的光“啪”一声洒下来,顷刻将她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连同我手里保温盒上模糊的反光,都温柔地包裹进去。光流淌着,溢满了半个楼道。
林中的“无用之木”,以自在保全了生命;而此刻这灯光、这饺子、这双换灯泡的衰老的手,却是“无用”的反面——它是最“有用”的温情,是人在世间赖以存续的烟火。庄子教我退守内心,以求全生;而这猝不及防的照拂,却让我看见:人心与人心之间,本就生着看不见的根脉,在需要时,默默输送养分。
“快回去趁热吃,”李阿姨拍拍手上的灰,“远亲不如近邻,老话儿总没错。”
我打开门,没立即开灯,就着楼道漫进来的光,揭开盒盖。饺子圆鼓鼓地挤在一块儿,蒸汽扑面,裹着韭菜、鸡蛋和虾仁的香气,无比真实地拥抱了我。
厨房的窗开着,晚风溜进来。我洗净手,取出西红柿和鸡蛋。没有要紧的事催着,便任由自己慢下来。水龙头哗哗响,鸡蛋在碗边轻轻一磕,筷子搅出笃笃的、令人心安的节奏。热锅,淋油,看蛋液滑入,“滋啦”一声里绽开蓬松的金黄。再把西红柿块投进去,看丰沛的汁水渗出,与蛋花温柔交融。
这一刻,做饭这桩最日常、最“无用”的琐事,与方才楼道的灯光、怀里的饺子连成了一片完整的暖意。它不创造显而易见的“价值”,却安顿着神魂,连接着人情。在这小小的灶台前,我不仅仅是一个与食物静静相处的人——我还是被一盏灯守望的归人,是一盒饺子所要抚慰的、具体的“闺女”。
庄子所说的“无用之用”,未必是教人离群索居。它或许是在提醒:功利计算之外的“留白”,既可以是内心一片自在的林地,也可以是人与人之间未曾标价的情分。正是这些“无用”,织成了我们对抗世间精密与冰冷的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底色。
窗外,霓虹闪烁成一片光的河流。而我的斗室里,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与旁边保温盒中的饺子,一同升起袅袅热气。我坐下来,拿起筷子。
心的退隐,让我们得以呼吸;人间的烟火,让我们知道自己从未彻底孤独。这两者,或许才是于此庞大的人世间,最要紧的安居。
(作者: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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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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