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 2025-12-16 12:15:36
生活中的何介钧。(资料图片)
文|徐虹雨
“父亲在城头山洒下的汗水,已结成丰硕的果实。父亲永远记得城头山,而城头山也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姓何的总是干劲十足的考古学家,在这片土地上取得了最灿烂的发现。父亲是幸运的,提起城头山,就会提起他。一座城,一个人,永远同在。”
何颖在我的采访本上缓缓写下这段话。她是何介钧的女儿,如今在湖南省文物局工作。她与父亲的考古工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带着记者前往父亲所在的考古工地拍摄,也曾围绕一些重大遗址的发掘成果撰写文章。
何颖的笔尖划过纸面,仿佛也划开了时光的帷幕,让我得以窥见那位将生命献给考古学的长者。
12月1日, 我来到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原名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22年更名),见到了第一任所长何介钧留下的城头山考古发掘手稿。我轻轻翻开字迹有些模糊的手稿,翻开他与一座城的故事。
一
何介钧选择考古职业,十分偶然,他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爱看书的他,将课余时间花费在学校图书馆。他最爱看小说,各种题材的中外小说都爱看,并因长时间泡在图书馆落得“图书馆馆长”的雅号。有时,上课时,他也看小说,老师发现了,用教鞭指着他说:“何介钧,回答这个问题。”他站起来,竟然每次都能答对。老师摇摇头,说:“拿你没有办法。”
16岁时,他参加高考,报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班主任老师见此,问他为何报历史系而不报中文系。他笑着说:“我要读历史系,将来写历史小说。”
那年,他如愿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分到考古专业。
“考古?!就是挖宝吧!”带着这般天真想象,他走进了考古的天地。
真正从事考古工作后,他才深知其中滋味。面朝黄土背朝天,重复劳作,埋头苦干,就跟农民一样。农民撒把种子在农田里,多少都能有收获,但考古不同,在一些考古工地忙碌多日可能一无所获。
1991年,澧县孙家岗遗址,村民挖池塘挖出了玉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决定对孙家岗遗址进行发掘,领队便是何介钧。发掘进行到第一个星期时,他发现墓葬的分布密度远低于预期,出土器物的数量与规格也未能达到前期勘探的判断,整个团队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天空又开始下雪,澧阳平原异常寒冷。
何介钧决定提前结束孙家岗遗址的发掘,澧县的文化专干曹传松找到何介钧,建议对城头山遗址进行试掘。
曹传松于1979年夏无意间发现了城头山古城遗址,及时给湖南省博物馆打电话告知这一发现,接电话的人正是何介钧。几天后,何介钧便一路颠簸,来到城头山。
高岗上杂草丛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何介钧、曹传松两人只得在荆棘丛里前行,时而低头弯腰,用手铲刮土查看,时而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录数据。
何介钧与曹传松在城头山进行考古发掘。(资料图片)
一个水塘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水塘,被当地村民用来养鱼。它很有可能是与古城配套的一项工程。他们沿着高岗外围走到水塘尽头,脚下出现一片稻田。那是南岳村生产队队长邹先民家的一片稻田。曹传松找到邹先民问情况。听了邹先民的介绍,曹传松又沿着水塘走了一圈,看了看东面与南面的情况,他判断这个水塘极有可能就是保护古城址的护城河,这里很可能就是一座古城遗址。
何介钧也赞同此地为古城址的推断,但是考古需要证据,不能靠推断下结论。
由于各种原因,该遗址一直没有发掘。
直到1991年,何介钧将孙家岗遗址结余的700元发掘费交给曹传松,同意他进行小规模试掘。
湖南师范大学副教授单先进一并参与到试掘中,他和曹传松背着锄头来到高岗。经过认真勘查,他们选择西南城墙作为第一考古试掘现场。
当地人在西南城墙附近烧砖、建房,挖出了一条东西走向,贯穿城墙内外的大沟,这个大沟剖面恰好可以作为考古探沟的基础。
这一试掘,便掘出了199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城头山古城址作为屈家岭文化城址,成为当时中国最古老的城,距今5000多年。
1992年10月29日,何介钧率领考古队正式进驻城头山,进行集中考古发掘,发掘时间持续到2002年。
随着考古发掘的不断推进,城头山古城的筑城历史记录再次刷新,距今6000多年,是迄今中国最古老的城;还发现了距今6500多年前的人工栽培水稻田,是迄今中国最古老的人工栽培水稻田之一。城头山古城,入选了199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从1991年发掘城头山的古城墙,到1997年他们才终于将这段古城墙弄明白,不仅弄清楚城墙的年龄,还弄清楚城分四次夯筑的时间段。曹传松回忆:“刚开始,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座城分四次夯筑,在考古发掘的过程中,也便曾得出并不准确的结论,也曾忽略了对一些遗迹的研究。”
严谨的何介钧将当时的一些失误认真地记录了下来。“但因当时未能意识到城头山古城有多个时期的筑城遗迹,因此误将整个墙体视作同一时期。”“对于古城址的大面积发掘,作为我们来讲是第一次,没有经验是可想而知的。城址文化堆积厚、地层复杂、遗迹极多,即使有数十年田野工作经验的人也常遇到难解决的难题。”
翻阅这些文字,我似乎看见一个认真的学者就站在这些文字背后,跨越时空,与我相遇。
二
何介钧在城头山考古发掘期间,都借住在当地村民方先林的家。
出门,向左,直行,过公路路口,沿着一条乡村小道直行。500米左右,便是城头山城墙剖面展示馆。这里,也曾是1991年城头山考古试掘的第一考古现场。
乡村小道的左边,是一排村居。城头山考古发掘期间,考古人员们便三三两两借住在这些村民家中。李诚东的家,住过封剑平;严贵生的家,住过郭伟民;严钦苍家,住过曹传松;滕水生家,住过赵亚峰……
方先林将家里最好的卧室——朝南向阳的房间腾了出来,铺上干净的棉絮、床单。那间房,原是给儿子方芳准备的婚房。
方先林的爱人周用清忙负责给考古队做饭。
何介钧的生活极其简单,最爱吃油炸小鱼,晚饭后,看看新闻联播,冬天泡泡脚,就在灯下工作。方先林一家也从不去打扰。
有时,屋里来了考古人员,一起夜谈考古发掘事宜,平日沉默的何介钧滔滔不绝。
冬天冷,方先林在堂屋烧一盆火。何介钧便和来客一边烤火一边谈考古。夜深了,炭火睁大好奇的眼睛,听着他们的交谈,还不时“噼啪”作响,如同为那些关于远古的对话鼓掌。
考古改变了这座村庄。方先林被聘为文物业余保护员,方芳学习探铲钻探和文物修复,还被何介钧推介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进修。当地村民中,还有不少端起了旅游饭碗,在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工作。有的当保安,有的开旅游观光车,有的做保洁员,有的成为讲解员。
城头山全景图。 (澧县县委宣传部供图)
2002年,城头山集中考古发掘结束,何介钧便不再在城头山常住,有时回城头山,也总是脚步匆匆。有时,曹传松回到城头山,见到方先林,也不忘捎个话:“何所长还蛮想过来看你们。”
但重逢终未实现。
前不久,我回到城头山,来到方先林家。
“这都过去20多年了。突然就发现他没有再来了,他还好吗?”周用清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何介钧已于2020年离世。
临走,周用清泪眼婆娑:“何所长在我们家烤火时,就说要写一部书,要写一本改写历史的书。不知他写完了没有?”
我告诉她,这本书就是城头山的考古发掘报告,已经出出版了。这本书,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最后一篇“毕业论文”。这篇“毕业论文”,他花费了5年时间完成。
2002年,他正式退休,全心整理城头山的考古发掘报告。澧县、津市、石门等地一些考古工作者过来协助,大家集中在石门文物考古工作站办公。
在编写的过程中,发现有些地方不太清楚,何介钧便会返回城头山遗址,补充发掘,认真核对。
2002年大年初三,大家在家安心过年,负责发掘报告绘图的谭远辉接到何介钧从长沙打来的电话:“你抽时间再回城头山,看看南门的解剖沟,看看壕沟和几期城墙的叠压关系。”大年初四,谭远辉便和曹传松回到工地认真分析。当天,两人没有形成一致的学术意见,便决定等何介钧再来工地核实。春节刚过,何介钧就从长沙赶了过来,谭远辉和曹传松也从各自家里赶往城头山。三人回到考古工地再次分析地层。
2002年,何介钧想弄清楚护城河到底分几次开挖,护城河到底有多深,何介钧、曹传松、谭远辉又回到城头山,在古城的东北边开了一条跨护城河的探沟,在新的探沟里分析护城河的剖面。何介钧对谭远辉说:“整理考古发掘报告,这是一项十分严谨的工作。不清楚的地方,我们一定要到现场核实。做考古学问,偷不得懒,不能给后人留下错误。”
2004年冬天,天气很冷,谭远辉有事请教何介钧,找到三楼的资料室,资料室没有取暖设备,何介钧的手冻得红紫,在那里查资料、改书稿。谭远辉看了十分心疼,忍不住说:“何所长,您怎么不去空调房里弄呢?这里这么冷。”何介钧嘿嘿笑道:“还好。”
2007年1月,何介钧终于完成《澧县城头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该报告共计百万余字,分四册详细介绍城头山考古发掘情况、出土文物、研究价值等。
多年后,曹传松将一叠4大本《澧县城头山——新时期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一本一本,十分虔诚地从书房里搬到我眼前。百万字的书籍,有着城头山6000多年文化的厚重,也有着何介钧12年考古发掘、5年埋头编写的辛劳。
我怀着虔诚与敬仰,翻开其中的一本,我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了何介钧的指纹,感应到了什么,不由眼眶湿润。
2025年8月,我重返石门文物考古工作站,回访何介钧曾经整理考古发掘报告的地方。站长李福平曾参与城头山出土文物的绘图,她推开二楼一扇旧门说:“这里就是。”
这间小屋简单而安静,一张木桌靠窗摆放,桌上摆放着一盏台灯。就是在这里,何介钧一笔一画写完了四大本城头山考古发掘报告。
何介钧离开石门文物考古工作站后,他十分器重的后辈谭远辉每次来站里,都特意住进这间房。
谭远辉会坐在何介钧伏案疾书的那张木桌前,轻轻拧亮那盏旧台灯。
灯光洒落的刹那,定会有一种看不见的接力——那是一份执着与热望的传递,是一种静默却坚定的精神传承,从那盏灯、那张桌、那间屋,悄然流入又一个考古人的心中,也流入——我的文字里。
三
在何介钧参与城头山考古发掘的过程中,何颖曾多次前往澧县,参观父亲的考古发掘成果。
第一次,是1992年,何颖还是一个学生。城头山经过1991年的试掘后,进行正式的发掘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推出研学活动,组织考古人的子女来到工地,近距离熟悉父母的工作。何颖跟随着队伍看发掘出来的一段城墙,看工地上忙碌的父亲。那时她对考古还充满孩童式的好奇。
第二次,是1998年,那时,何颖已经参加工作,在湖南省文物局从事宣教工作。
那是一个冬天,下大雨,真不是一个参观的好天气。何介钧却兴致勃勃,一定要带着女儿去看城头山的古城墙。
没有像样的公路,就是乡村的土泥巴路。大雨将路面弄得更加泥泞不堪,雨水、泥水交织,何颖的鞋子、裤子到处是泥巴,泥巴将裤子黏在一起,硬硬的,湿湿的,弄得何颖十分难受。她几次想提出不想看了,但是看父亲那样执着与骄傲,她将话又一次次咽了回去。
深一脚、浅一脚,他们终于抵达城墙,何介钧饶有兴致地讲解城墙的叠压关系、打破现象、哪个灰坑里发现了陶片确定那段城墙的夯筑年代。何颖听得一头雾水,身上又满是雨水和泥水,心情也变得阴沉起来。
终于,参观结束了,何介钧带着何颖回到租住处——村主任方先林家。方先林家烧着一盆火,供大伙取暖。
何颖使劲脱下鞋子,用力将鞋底、鞋四周厚厚的泥巴刮掉,坐在火坑旁烤鞋子、衣服。红旺旺的火,才将何颖被泥浆粘在一起的裤管和皱巴巴的心情烘暖舒展。
她将这段经历写进了那年12月15日的日记——
城头山是简陋而荒凉的,特别是在这样苦寒的时分。到吃晚饭的时候,分住在村里各处的考古所工作人员都过来了,我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突然对“考古”有了新的认识,也对“考古人”充满了敬意。
何介钧(中)与参与城头山考古发掘的曹毅(左)等人合影。曹毅是曹传松的儿子。张双北 摄
第三次,依然是1998年。何介钧第一次邀请女儿到城头山看发掘的成果,本想在她面前好好展示一番,却不料坏天气搅乱了好兴致,何介钧便想着再等好天气、出了好成果再次邀请。不久,他们就在墓葬区发掘出了一个完整的骨架,骨架脖子处还有两个玉璜。玉璜,显示出墓主的身份特殊,何介钧便再次邀请:“你不来看看呀?”电视台的记者正好要前去采访,何颖便一同前往。
在那年12月27日的日记里,何颖写道:
周二晚上,爸爸一句:“你不来看看呀?”严肃得让我打不了反口。于是,我到处打电话请假、联络,终于下了决心。第二天中午,同曹叔叔、张双北姨到达城头山工地。那时,爸爸他们还没下班,而当我站在门口时,看见爸爸他们朝村长家走来,大家都笑:“何所长一看到何颖啊,一脸笑蜜了!”确实是真的。
这一次城头山之行,虽依然是冬季,但是温暖的阳光、父亲的高兴,都给了何颖好心情。她还在城头山住了下来。
清早,何颖被一声声鸡鸣唤醒。她推开农舍房门,一缕初阳照在脸上。天气真好,是冬天里难得的暖阳日。农田里,栽种的棉花绽开着毛茸茸的棉团,一大片一大片,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让人见之更感温暖。
澧阳平原,以着祥和温暖的田园牧歌迎接着何颖。
何颖跟着父亲,一脚踩在阳光里,去看城头山的护城河。当时护城河并没有贯通,一些河段淤积,有的是鱼塘,有的是稻田。
何介钧便耐心地给女儿讲解。
阳光,在护城河的河波里轻轻荡漾,也在何介钧的眼睛里荡漾。
何颖笑了,笑父亲对城头山考古的痴迷,以及他一说起城头山就滔滔不绝的兴奋。
阳光,也荡漾在何颖的微笑里。
这三次访问,从孩童的好奇,到青年的不耐烦,再到理解与共鸣,何颖完成了一个女儿对父亲事业的认识历程。
年少时梦想成为作家的何介钧,没能拿起笔写作,而是拿起探铲在大地上写作。女儿何颖则拿起笔,为如父亲一样的考古人写作。
她在《与长城考古队同行的一天》里写道:“在这荆棘密布、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像骆驼一样背负着沉重的考古器材,只为找寻那一段段久被湮没的文明遗迹,要忍受蛇虫的袭击,要忍受毒日的暴晒,要忍受精疲力竭爬上山顶后却没有任何发现的失落,面对这样一份极为艰苦的工作,我们的考古队员们却毫无怨言,我感受到的是他们对考古事业的深深热爱。”她写的是参与湘西南长城考古发掘的队员们,又何尝不是在写他的父亲呢?
她在《张谷英村的早春二月》里写道:“因为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去年张谷英村单是门票收入就有20万元,村里用部分门票收入替群众代交了国家税费的三分之二。大家是打心眼儿里晓得了保护大屋的重要,也打心眼儿里欢迎客人来。”她写的,又何尝不是父亲所从事的文物考古与保护工作给乡村带来的改变呢?
她在《沅陵吴阳墓考古纪事》里写道:“有人说,考古工作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过程。当你带着心中的推测与预想去探索一个谜底,而千百年前人们留下的线索一个个证实你的推想时,那种满足感简直无法表述。”她写的,又何尝不是父亲对考古魅力的解读呢?
她还保存了一份手稿,那是她与父亲共同完成的作品,是关于沅陵吴阳墓考古的考古思考。父亲是发掘者,用手铲将作品写在大地上;何颖用笔,将作品定格在记忆里。
2002年,城头山集中考古发掘工作结束。
2005年,何介钧退休。
2020年,去世。
在这期间,何颖也曾多次回到城头山。
当年参与城头山考古发掘的考古人,也会时常对她说起她父亲在城头山的那段经历。当他们记忆犹新地介绍自己是哪一年在城头山参与发掘,是租住在哪个农户家,是和哪些人是一个探方的,这种感觉,就像是讲起老家的故事、念叨老家的人一样,让人备感亲切。
何颖站在城头山遗址上,城墙轮廓依然清晰,护城河贯通成环。这片土地见证了她的父亲如何用力叩开一扇通往远古的大门。与父亲冒雨参观古城墙的画面,迎着暖阳漫步护城河边的场景,便又如在眼前。
一座城,一个人,永远同在。
想父亲了,就来城头山。
本文原载于2025年12月16日《湖南日报》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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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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