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岁的侯芳芳从未想过，她会因“贷款”走进监狱。

离异的她常年靠打零工为生。2022年，孩子在外地上学的学费、生活费压得她喘不过气，“不仅没有存款，还欠了一堆债务，连正规渠道都无法贷款”。

在她走投无路时，微信相亲群里认识的段坤，成了她眼中的“希望”。“他在朋友圈总发贷款广告，说黑户也能办贷款。”侯芳芳说，添加好友后，她开口询问贷款的事。段坤的答复像一剂强心针，“能办，但要通过买车的方式，我付首付，你办贷款，再卖掉车子套现，然后大家分钱”。

在网贷行业里，40多岁的段坤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他专门为那些在正规金融机构贷不到款的“花户”（个人征信报告中查询记录频繁或负债结构复杂）牵线搭桥，靠着手中掌握的网贷平台资源赚取中介费。然而，这次他与侯芳芳却共同设计了一个骗取银行贷款的骗局。

彼时，侯芳芳满脑子想的是：“我就想弄到钱”。她很快答应了这个看似“双赢”的方案。

背债人：

“我就想弄点钱，不管其他的”

在众多客户里，侯芳芳给段坤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段坤回忆，2023年夏天的那次聊天，起初他以为只是普通对话，直到侯芳芳说：“看你朋友圈发的能办贷款，能不能帮我弄点钱花。”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是冲着贷款而来。

然而，侯芳芳早已深陷债务泥潭。为了“零首付”买房，她与一名四川男子办理假结婚，以“背贷”形式套取银行贷款，原本计划再骗一笔装修贷却未能得逞。甚至，她与前夫因债务纠纷已被法院强制执行，彻底丧失了从银行贷款的资格。

段坤心里清楚，以侯芳芳的经济条件，即便成功贷到款，也根本没有能力偿还。但侯芳芳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暂时将顾虑抛到了脑后：“眼前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谁还管以后还不还得上？帮我贷款，你可以多抽点提成。”

“职业背债人”的家（央广网发 警方供图）

“我本来就做‘花户’生意，那些客户要是能从银行正常贷款，他们不会来找我，而对方只是想借助网贷平台骗取资金。”段坤说，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多赚一笔是一笔”的念头。他便答应了。

“按照段坤要求，让我到时候别管别问，听安排就行。”2023年4月，侯芳芳按照要求坐长途大巴前往山东莒县，有人将她带到一间办公室。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所谓的“贷款”是一场用新车套取银行资金的骗局。彼时，另一个关键人物万子鹏随之出现。

42岁的万子鹏工作经历较为复杂。初中毕业后，他在村里开拖拉机拉石头。后来，他又做过电焊、开车、卖服装和经营饭店等工作。直到2020年左右，他接触到二手车行业，开始卖车和卖房，有时帮人介绍贷款客户。当时，他实控4家公司，包括家政服务公司、汽车租赁公司、二手车公司和投资管理公司。

看完征信材料后，万子鹏只是让侯芳芳回去等消息。其间，她在宾馆吃住全由万子鹏负责，每天对方通过微信给她转100元。“现在想来，那是让我安心配合的手段。”她说。

10天后，万子鹏通知她前往银行办贷款。在银行内，侯芳芳全程跟着指挥走：“签字、按手印、提交资料。”几天后，放款的消息终于传来，她跟着万子鹏到日照某奔驰4S店提车。

“等联系好买家再找你。”次日，她又被拉到车管所，签了车辆挂牌抵押的手续。

万子鹏的承诺，让侯芳芳以为很快能拿到钱。而后，她才被通知到某车管所门口跟二手车贩子交易。

“在大院里，万子鹏让我在手续上签字按手印，我啥也没问就照做了。”她在签字时瞥见合同上写着“23万元”，至于最终二手车贩子把钱打给了谁，她并不清楚。交易结束后，万子鹏只给她5万元现金。

实际上，侯芳芳的“套现”早已埋下隐患：“按理说，贷款没还清，车辆不能解押，但万子鹏却能操作成功。我只配合签字，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懂。”

至此，侯芳芳沦为一名“背债人”。记者调查发现，“背债人”通过互联网搜索、朋友介绍等方式联系客户中介，在明知自身无经济偿还能力的情况下，诈骗银行或从金融机构贷款。

“当时我抱着占小便宜的心理，觉得拿到钱就行，即使后期贷款不还，那也无所谓。”侯芳芳没意识到，这场看似“无本万利”的交易，早已触碰了法律红线。

套贷团伙：

“我就抱着侥幸心理，没停下来”

如果贷款中介业务让万子鹏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而“分期车解押”则让他彻底走向犯罪道路。

据万子鹏介绍，几年前，他在网上看到过“分期车解押”的业务，觉得能挣点钱，便想试试。于是，他通过网络找到一个名叫黎平的人。他还特意问对方：“你怎么把汽车大本（机动车登记证书，是车辆所有权的法律证明）拿出来？”

黎平向他解释，你只要把汽车行驶证发过去，后续的事交给他们去办。然后，你再领着车主到指定的车管所，他们会过来帮忙拿大本。

“流程听着简单，但我没有去做这个业务。”万子鹏说，因为没干过这种事，他总觉得心里没底。另外，他还担心这种“特殊渠道”会出问题，这事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2023年，一个急需用钱的客户找到了万子鹏。“这个客户名下没有资产，银行不给贷款，就让我想办法。”万子鹏让这个客户先买辆车，还上3个月贷款，这样就能满足银行的贷款条件。

“职业背债人”的家（央广网发 警方供图）

董伟与万子鹏的交集，正是始于这个“稳赚不赔”的生意。他记得，万子鹏以前是做小额贷款的，手里攥着一大群有急用钱需求的客户，但这些人“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法单独从银行贷到钱。

董伟介绍，当时万子鹏抛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给这些客户进行‘包装’，让他们名下看似有资产，这就符合贷款购车的条件。”

“我有3张信用卡，额度加起来差不多20万元，而我开手机店用不上这么多钱，万子鹏找我商量合作。”董伟便成了这场交易里的“资金方”。

当时万子鹏把合作模式说得很清晰，他负责寻找需要“包装”的客户，董伟垫付购车首付，等贷款批下来、车子买回来后，尽快把分期车解押后卖掉。卖车的钱由三人分配：“董伟拿本金和利息，万子鹏拿提成，剩下的钱给贷款人。”根据万子鹏计划，他们先给客户购买一辆豪车，首付是总车款的20%。根据约定，客户提车后，却不能把车开走。“谁付首付，谁先开着车。”万子鹏想的是，他们只要拿到大本，把车卖掉，大家就能拿到钱。

彼时，万子鹏突然想到之前办理“分期车解押”的黎平。事后，黎平介绍，他让万子鹏带客户到外地指定的车管所，成功解押、补办大本后，获得报酬是车子市场价的13%。

事后，黎平表示，虚假解押业务的收费标准，也有明确的“规则”，即按照解押车辆实际购车价格的8%收取费用，“车的评估价格越高，我们能拿到的钱就越多”。

这是万子鹏第一次做成“分期车解押”的业务，也让他找到了新的“赚钱路子”。

万子鹏表示，从此以后，凡有贷不出款的客户找他，他便通过这种办法挣钱。而他通过这种方式，万子鹏先后给5个客户办理过这种业务。

记者调查发现，不少客户中介负责向套贷团伙进行客源输送。利用微信群、微信朋友圈等多种媒介方式，宣传各类“白户贷款”“花户贷款”等贷款广告，吸引无业人员、学生、农民等征信良好、名下无资产、无经济偿还能力的“背债人”来办理车贷、房贷、美容贷等各种贷款，并将该类人员介绍给套贷团伙，从中收取介绍费。

尽管做了几次“分期车解押”业务，但万子鹏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我不知道对方如何拿大本，但我想的是对方能在贷款没还完的情况下把车解押、拿大本，肯定不正常。”他说。

直到有一天，意外发生了。万子鹏领着客户到车管所，黎平和客户进去后没多久，他们就跑出来了。“客户上车就说‘快走’，黎平也开车跑了。”驶离车管所后，万子鹏给黎平打电话，询问怎么回事。

黎平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这个车管所管得严，手续被看出来是假的，没拿到大本。”

事后，万子鹏得知，原来黎平用假手续骗车管所。“之前他跟我说在车管所有关系，里面的人会配合复印手续，才能拿大本。”万子鹏说，靠关系拿大本，肯定不合规，但他也没觉得是违法。直到得知是假手续，才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这个业务已经做了几次了，“抱着侥幸心理，没停下来”。

垫资人：贷款人成为“接盘侠”

在选择帮客户付首付买车时，万子鹏有自己的“考量”——主要选奔驰、宝马、奥迪等知名度高的品牌。“这些车保值，卖的时候不会亏太多，而二手车贩子也愿意收，好卖。”他说。

万子鹏介绍，一般情况下，他在10天左右能把车卖掉。如果车子在一个月没卖掉，月供则由客户偿还。

董伟算了一笔账：“购车时按新车价算，卖出时就成了旧车，中间差额约为2万元。”

董伟解释，万子鹏在带客户去4S店做贷款初审前，就跟客户确认“用钱额度”，即客户卖车后，要减去新车旧车差额、董伟的利息、万子鹏的提成后，才是实际拿到的钱。

在办理“分期车解押”前，董伟看到客户的文件袋里的手续，里面有营业执照、委托书、贷款结清证明等材料。

这些资料都是由黎平“负责”。事后，黎平表示，他共制作5套假手续。其中，3套假手续为万子鹏手下的“背债人”解押车辆。

黎平表示，第一次业务发生在日照市某车管所，但没有解押成功。第二次是在2024年2月2日，地点在外地某车辆检测站，这次解押成功了。那次，他获得7000元左右。这是黎平在虚假解押业务中为数不多的“收益”。然而，第三次业务则在2024年2月5日，同样在上述车辆检测站，但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哪个车管所能够成功，大多数都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黎平说，“如果试成功了，这单业务就算成了。如果试不成，只能下次再换地方。”

随着黎平向警方供述，一条隐藏在虚假解押环节背后的“背债”黑色产业链逐渐浮出水面。这条横跨“背债人”、客户中介、套贷、造假、销赃等多环节的犯罪链条分工明确，通过“包装‘背债人’—伪造手续—解押变卖—分层分赃”的闭环运作，将银行贷款转化为非法利润，主观恶意明显。

民警根据监控查看犯罪嫌疑人行踪轨迹，准备实施抓捕（央广网发 警方供图）

山东日照市公安局东港分局经侦大队民警张昊作为该案侦办人，揭开了这条黑链的运作内幕。他在调查中发现，不少客户中介负责向套贷团伙输送“背债人”，而套贷团伙则负责为“背债人”寻找合适的汽车经销商，并联系造假团伙，为后续车辆非法解押提供伪造材料。获取到“背债人”征信情况后，套贷团伙会对“背债人”进行包装，使其通过银行或金融机构的贷款审核，为“背债人”垫付首付款购得车辆，使用造假团伙提供的手续将车辆解押变卖，将车辆变卖款项提现后，与“背债人”、垫资人、贷款中介等分赃。或在垫付车辆首付款后，套改“背债人”的购车发票信息，将车辆实际登记至他人名下。同时，套贷团伙会伙同“背债人”办理多种衍生贷款，从而获得更多非法利益。

他表示，造假团伙负责为套贷团伙、“背债人”提供伪造的车辆解押手续。本案中，万子鹏向他人提供3000元定金，先是通过黄牛查询车辆归档信息，而后通过网络制图、购买假章等方式伪造车贷结清证明、委托书等材料，并带领“背债人”在车管所解押时，谎称车辆大本丢失并补办，成功将车辆解押后，按照车辆评估价格9%-15%收取现金作为报酬。

此外，张昊还表示，销赃团伙则以低廉价格从万子鹏等套贷团伙手中购得套贷车辆，再通过一层或多层车辆资源商转手，层层加价，最终将该车辆过户变卖至真实车辆买家手中，实现车辆套现，达到非法牟利的目的。该案中，万子鹏使用伪造手续将“背债人”车辆解押后，联系他人收购“准新车”，然后专卖至下游实现非法获利。该类贷款诈骗过程中，涉案车辆往往会在极短时间内（一般不会超过30日），被过户变更至最终真实买家。有的车辆甚至是“量身定做”，即先有买家需求，再被拿来找“背债人”贷款购车。

在这场“包装购车”的灰色链条中，万子鹏赚取提成、董伟收回本金利息、4S店完成销售业绩，唯独贷款人成了“接盘侠”。“没人管还款的事。”董伟说，万子鹏所找的“背债人”基本都是外地人，他们拿到钱就走了，而万子鹏拿到提成，也不会管。而他只拿本金和利息，更不会过问。

在董伟看来，短短几天，从新车买下到旧车卖出，一辆车要经历贷款、过户、变卖的全套流程，而“最可怜”的是那些以为能拿到“救命钱”，最后却沦为“背债人”的人。

警方：套贷团伙是整个犯罪链条的核心

果然，让侯芳芳措手不及的便是“断供”。当初，万子鹏承诺帮她还6期贷款，但对方只还4期便停了。“银行开始催收，我找万子鹏，他就各种推脱，最后干脆不接电话了。”她的贷款彻底逾期。

“通过贷款购车方式，每个'背债人'至少要背着七八万的银行贷款，而还款可能性几乎为零。”董伟说，多数贷款人都是外地人，根本没钱，而他们也只关心最后能拿到多少钱。

为了制造无力偿还贷款的假象和逃避法律打击，这些“背债人”在贷款后的前几个月正常还款。“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让银行以为是正常逾期，而不是故意骗贷。”董伟后来才慢慢分析出其中的门道：“在这几个月里，银行不知道车子已被过户变卖了，查征信的时候，只看到客户名下有一笔正常还款的贷款，征信记录‘良好’，这样就能继续给客户做其他贷款。”

“万子鹏会把这些‘背债人’吃干榨尽，尽可能让他们多背贷款，包括车贷、房贷、经营贷和信用贷。”黎平说，“背债人”根本没有真实购车、购房需求，他们只是以购车、购房的名义，配合万子鹏骗取银行贷款。

这个约定并非开始就有，而是因为之前碰到过客户答应还贷款却没还的情况。“后来我就预扣客户前6个月的分期贷款，到时间再帮他还。”万子鹏想的是，贷款分期已经还这么长时间，后面不还贷款，银行也不会认定是诈骗。

对于客户是否继续还贷，万子鹏从未考虑过。“我觉得客户愿意贷款，而我又帮他们贷出来，只要了一些好处费，之后能不能还上、谁还，我不管。”他说。

当被问及是否想过这些客户的处境时，董伟说，当时他只想着赚钱，没想这么多。不过，他觉得这生意就是“坑人”，早晚要出问题。

办案人员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询问（央广网发 警方供图）

正如董伟预料一样，该案引起警方注意。2024年3月，日照市公安局东港分局经侦大队民警在工作中发现，2023年6月，犯罪嫌疑人侯芳芳在某银行贷款（贷款金额20.7万元，贷款期限5年60期）购买奔驰GLB车辆。2023年7月，在银行贷款未结清的情况下，侯芳芳使用伪造的材料将车辆解押变卖，导致抵押物灭失，银行贷款在偿还4期后，至今逾期未还。办案民警与当地车管所对接，发现多名购车人贷款购车后，短期内使用伪造的解押手续将贷款车辆解押变卖，银行贷款均出现逾期。公安机关以涉嫌贷款诈骗罪于2024年3月立案侦查。最终，万子鹏、侯芳芳因犯贷款诈骗罪获刑。

张昊表示，在这个汽车贷款诈骗犯罪链条中，每个环节紧密衔接，环环相扣，而套贷团伙则是整个犯罪链条的核心。一是该环节上游对接“背债人”，下游对接各层级的销赃团伙，起到联结纽带的作用。二是整个链条中，从垫资购车这一环节才算是真正进入实操阶段，“背债人”征信过审后，购车、挂牌、解押、变卖等一系列行为便紧密“运作”，多在1个月内便将新车变卖获利，等贷款逾期银行发现，已为时已晚。三是一个套贷团伙关联的“背债人”往往涉及多个省份，每个“背债人”的购车地点、登记地点、过户地点往往涉及多个城市。

在张昊看来，“背债人”随手签下的一纸合同，在将个人征信“葬送”的同时，也背负上难以解脱的“大山”：“车子早被变卖，自己要偿还远超到手的钱。一旦银行贷款逾期，‘背债人’征信受损，而且会被催收，甚至身陷囹圄。”

编者按：

近年来，随着金融市场和信贷体系的不断发展，一种新型的“职业”悄然兴起，他们被称为“职业背债人”。

所谓的职业背债人，是指为获取高额收益，以长期负债、成为失信人员、刑事犯罪为代价，经过身份包装，专门替他人承担债务或配合他人实施骗取银行贷款、诈骗类违法犯罪等。更值得警惕的是，此类违法活动已然呈现组织化、线上化、跨域化特征。

为遏制“职业背债人”问题滋长，维护金融秩序和基层社会稳定，央广网联合公安部经济犯罪侦查局推出“职业背债人”系列报道。在这组报道中，央广网记者前往河南、山东等地采访数起案件，以真实案例敲响警钟，为公众识骗防骗、行业风险防控提供镜鉴。

（文中侯芳芳、段坤、万子鹏、董伟、黎平均为化名）

责编：徐凯琦

一审：姚茜琼

二审：彭彭

三审：唐婷

来源：央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