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5 23:32:05
文|何柯可
邓建华的名字,确实是从信笺间飘落出来的,带着墨香的规整。
大约是在那已被岁月浸得有些湿漉漉的一九八三年,望城一中与望城六中之间,邮差的车铃响了又远,绿色的邮包里,便常夹着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的“作品”。后来,这个名字便从信纸上立了起来,成了有温度、有面容的人。至于那具体的“一九八三”,如今想来,竟真像一块沉在河心的青石。水光潋滟时看不真切,水落石出时,上面也必定覆满了时间的青苔与柔波。那时的我们,心里都燃着一把火,觉得遍地是诗情,璀璨得叫人不敢逼视。
文化站的门是厚重的,白日里晒着太阳,夜里沁着露水,不知吞吐过多少戏文鼓乐,木头的纹理里也许还沉淀着一段段高亢或婉转的余音。在这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址,似乎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相认,就在信纸右下角上设置的一个蓝色的日期,实时位置共享。两人肩上各挎着一个半旧的黄帆布书包,鼓鼓囊囊的,装的大约是诗稿、小说,还有一颗扑扑乱跳的、急于寻求共鸣的文学心。他站在那里,个子与我相仿,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我先看见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少见的光,不是锐利,而是清澈,像我们乡间深潭里映着的第一缕晨曦,干干净净,能照见人影。只一眼,便知道会是一个“知己”。
高中毕业后,我们都经历了高考落榜的阵痛。那是一种被主流轨道抛离的失重感,前路茫茫。在他家里,简陋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幅朋友手书的《陋室铭》,墨色沉着。彼时我们虽非鸿儒,却也自诩不甘做那无心的“白丁”,常聚在那幅字下,用文学构筑我们抵御迷茫的“陋室”。而最温暖的慰藉,莫过于他母亲端上来的那一碗凉拌生红薯片。刚从土里挖出的红薯,洗净了,切成透光的薄片,拌上自家坛子里的剁辣椒。那味道奇异极了,是泥土生生不息的清甜,与辣椒鲜活泼辣的脆烈,在唇齿间形成了舌尖上的诗文。这土里长出的气息,成了我们那段清贫岁月里最难忘的滋养,也成了他日后文字里挥之不去的、温暖的色版。
友谊的序幕,是由两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单车揭开的。从此,茯林茶山的晨曦,格塘波的清冽,何老屋斑驳的粉墙,牛轭堤蜿蜒的土路,九峰山幽深的竹影,谭家大围子升起的炊烟,便成了我们穿梭其间的背景。风里来,雨里去,单车的链条哗啦啦地响,像是为我们青涩的激情打着节拍。我们更穿梭于众多文朋诗友的文字之间。那些文字是粗糙的,也是滚烫的;是幼稚的,也是真诚的。我们传阅、争论、高声朗诵,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都能在生活的荒原上砸出一个坑,长出奇异的苗木来。
我们初次见面的格塘文化站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后来成了我们的“圣地”。在三楼一间堆有戏曲道具带点文化气息的屋子里,我们结识了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一位清癯而温和的老师。他语言里有很黏酽的关爱。在他的颔首与指点下,一本叫做《无名星》的油印刊物,带着浓重的油墨香气,怯生生地来到了世上。 “无名星”,多好的名字。我们甘愿是旷野里无名的星辰,彼此照耀,用微弱而固执的光,对抗着年轻的迷茫与四周的沉寂。文学那庞大而华丽的翅膀,仿佛就是从这间陋室、从这册简陋的刊物里,第一次在我们背上簌簌地张开的。虽然稚嫩,却感到了那搏动风云的力量。
一九八五年,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到来。建华兄因才华显露,被聘到长沙团市委,参与创办《长沙青年》杂志,并主持文艺副刊。从乡野到省城,平台转换并未改变他内心的罗盘。在那个文学火热、思潮迭起的年代,他主持的版面对“乡土文学”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珍视与爱护。他仿佛一位冷静的淘金者,在纷至沓来的稿海中,总能精准地筛出那些带着露水与泥腥气的文字,给它们一方亮相的园地。我的那组稚嫩的乡村散文诗,便是他以“初升的帆”为题,郑重推出来的。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友人的提携,更是对所来自的那片土地、那种生活状态的一份庄重确认。在他那里,乡土不是落后的标签,而是文学最丰沃、最值得深挖的矿藏。
后来,他到县科技报社和乡政府工作。我每次从城里回村就会去看他,还记得我们在乡政府旁的水库边合影。照片里,我们身后是荡漾的碧波,阳光碎金般洒在水面,风过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我总觉得,那水纹不仅漾在水里,也漾在我们心里,将两颗爱诗的心,无形地、柔韧地连接在了一起。
文学之路,筚路蓝缕。我后来有幸协助他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守望家园》。书名是他自己定的。四个字,道尽一生心迹。封面题词,特意请了湘籍书法名家莫立唐先生,以苍劲如斧劈的笔法题写,“守望”二字,斧凿刀刻般楔入故乡的泥土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此后,他笔耕不辍,长篇小说《床前明月》《乡村候鸟》振翅而出,十四部专著,垒起他精神守望的城邦。他的近作,散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大刊名报,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的专业认可,到《北京文学》《湖南文学》的地域深耕,乃至《散文·海外版》《文学译丛》远播,其文脉之广,可见一斑。作品入选各类年选、进入多个省市中高考试卷,多次获《百花园》年度优秀原创作品奖等荣誉,都是时间给予虔诚者最公正的回响。
近日,我读到他几篇怀念母亲的文章。文字鲜活至极,母亲形象、旧日情景,带着故土深厚营养,扑面而来。那已不是一般的叙事抒情,那是用文字进行的考古与招魂。我忽然觉得,他的写作,真如古语所说的“入木三分”,但于他而言,更是在故乡的山水之间,“入水六尺,入土一丈”。他让文字像香樟树的根须,深深扎进记忆与土地深处,去汲取那最原始、最强大的生命力。
这便是建华兄,一位资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这个身份于他,不是浮名,而是对他数十年如一日“守一份文字的虔诚”的最正式加冕。他心田里栽种的,永远是金灿灿的稻谷一样的文字。他的文字,就像晒谷场上的稻粒,在正午最烈的日头下,晒干所有虚浮的水分;收进粮仓后,抓一把放在齿间,能嚼得“嘣脆的响”,那才是他端奉出来实在的、有筋骨的收成。
他的文章有这般筋骨,源头却在一副软心肠。他写东西时,心里头总是软糯糯的,看不得别个受苦,又巴望世间更好——这份温热的心肠,是飘在生活尘埃之上的。但奇妙也就奇妙在这里:一下笔,那个心软的人就变了,他伏到纸面上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焐热,一句一句地打磨,把一身的热望与悲悯,都严谨地、克制地揉进每一个字的筋骨里。人是恭恭敬敬的,伏在文字下面,像学生对典籍,像农人对土地。
他极少参与钓鱼、打牌、跳舞之类的消遣,即便喝酒,也浅尝辄止,我从未见他颠三倒四、失却方寸。声名之于他,仿佛是身外多余,他关上了一扇面向市声的窗。并非厌世,只是将最宝贵的时间与心神,留给最值得的事物。他的生活,有一种自律的、洁净的秩序感。这份秩序感,也体现在他对生命的态度上。记得他的孩子曾为要不要二孩而犹豫,他听后,只平静而笃定地说:“要知道,这可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啊。” 在他那里,生命本身便是最高的文学,不容轻慢,唯有接纳与歌颂。于是,我们能看到他俯身为孙子写的儿歌,字字童真,被作曲家谱上曲调,在无数幼儿园里清脆传唱;也能读到他那些被选入教材与试卷的篇章,严谨而丰沛,滋养着一代代学子的心灵。
如今,我们早已被时间的洪流冲散到不同的堤岸,各自在生活的泥泞或坦途上跋涉。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单车,怕已朽作尘土;《无名星》的油印本,或许也蜷在某个箱底,成为一页页泛黄的记忆。但有些东西,并未消散。每每提笔,感到浮躁或虚妄时,我便会想起建华兄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他的文字被晒得干、嚼得响的巴适,想起那碗凉拌红薯片的甜辣,想起那水库边连接着我们诗心的涟漪。
原来,我们守护的,从来不止是几行文字,一种爱好。我们守护的,是那份初次从信笺间认出同道时的悸动,是穿梭在风雨乡路上对世间的热望,是将生命本身视为神圣文本的庄重,是如同守护母亲做的凉拌红薯片与黑狗坡草叶露珠那般,守护内心最初的那点“甜”与“亮”,并以此轻视一切浮华与虚无。
这,便是一份文字的虔诚了。它让我们在尘埃里行走,却总记得仰望星辰;它让我们咀嚼生活的琐碎,却坚信能从中尝出“嘣脆的响”。这份虔诚,与建华兄有关,与一九八三年的青苔有关,与《陋室铭》下的心事有关,与老屋深巷里深情的回望有关,更与每一个在荒芜中仍坚持播种文字稻谷、并誓将根须扎入水土深处的人有关。它很小,小如一颗无名的星;它又很大,大到足以照亮我们的一生,并让那光芒,通过纸页、通过歌声、通过课堂,抵达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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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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