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5 17:28:20
文/张毅龙
夜半忽然醒来,见南窗外一片幽微的明净。推窗时,清冽之气无声涌入——原是雨方歇。邻屋废园竟蓄起一洼薄水,盛着远街灯色、天边云影,粼粼然漾开一片小小的光域。这楼宇间的“半亩方塘”,便如此不期而至,恍若宇宙在此处悄然睁开一只湿润的眼眸,静观自身。
水面虽浅,自有呼吸的节律。云絮低垂,轻吻水线如倦鸟敛羽。它将散碎的流光温柔涵摄,又轻轻吐纳。凝视这咫尺镜界,忽然懂得《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诫,实则是生命对自身根源的庄严确认。这水洼何其脆弱,一层清明即可映照整片苍穹;此身何其有限,一具形骸竟能承载无穷道理。水若无涯则光散,人若无界则理亡——边际的存在,恰是意义的开始。
风至水生细縠。草木无声,待风而鸣;人心本静,因情起漪。这让我看见生命最初的形态:那清亮眼眸映现的第一张面容,那探索世界的最初触碰,那指向存在的第一个音节。孝,便深植于此种“最初的记得”之中。非关伦理训诫,而是存在对自身源头的本能回溯,如同水被风触及时必然泛起的记忆——它始终知晓自己来自云霭,来自雨露,来自那更为浩瀚的水恒。
目光游移至水畔裂隙处,几丛野草在水泥夹缝中挣扎。风雨过后,倒伏的叶片滚落水珠,似卸下重负。旁侧蔷薇花期已尽,残瓣湿黏于黑枝,棘刺森然显露。“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这景象暗合“立身行道,以显父母”之深意。花开时的绚烂是其“立身”,花落后的筋骨方显其“本质”。父母虽已隐入时光彼岸,但生命传承从未中断:我之存在即其延续,我之绽放即其回响。那托举过我的臂膀,如今化为我自身的脊梁。
水面星影聚散无常。忽悟“移孝作忠”之真义:此一洼水,若不先能涵摄微光,何谈映照星河?昔时具体的孺慕已升华为精神的底色,那在血缘中习得的温柔与秩序,成为与世界相处的根本语法。孝,在父母离去后,从一种具体的关系实践,转化为一种根本的存在姿态——对生命源头的虔敬,对存在传承的自觉,最终化为对生命本身的忠诚。
“世路之蓁芜当剔,人心之茅塞须开。”梦中古语如钟鸣响起。我们沉溺于语言的喧嚣,却常遗忘“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的古老智慧。言筌丛生,心窍壅塞,大抵因我们远离了那种朴素的“简淡”与“忠孝”——那种对存在本身的虔诚凝视。
那么,当至亲已成彼岸星辰,简淡何处寻?忠孝如何尽?
于我而言,忠孝今已蜕去具体形迹,显影为存在的双重自觉:是对生命本真的“忠”,也是对存在根源的“孝”。是如这水洼般坦然映照一切光与暗,诚恳面对生命的全部纹理;是持续清理心田荒芜,守护那份最初的清明觉知。是“在上不骄,制节谨度”的自我持守——恰如此方浅水,知边界,守分寸,故能涵养整片星天。这持守本身,便是对远去双亲最深的告慰,也是对存在传承最实的承担。
恍惚间,历史暗流涌动。金谷园中绿珠坠楼,那一跃可曾化入某处深潭?她的“鸣”是身不由己的绝响。而千年后的我们,所求不过一处“安身立命之地”,能如此洼浅水,虽微渺却能涵摄星光,让漂泊的灵识有所栖居。这“海涵”之量,“河润”之恩,今于我,即是全然接纳生命所赐的全部馈赠,并让这馈赠在时间中持续照亮前路。
风又起,我顿然了悟:那“今夜纱厨枕簟凉”的人间暖意,与此刻独对苍穹的哲学清醒,皆是存在不可或缺的维度。孝,在父母去后,初看是回忆,细察是传承,深思则是宇宙性的秩序回响。它起于心跳与另两颗心跳最初的共振——那声永远回荡在时间深处的呼唤,最终让我们通过一颗谦卑之心,在孤独中听见宇宙和谐的脉动,知晓自己永远是那永恒之流中的一段清明。
天际泛起蟹壳青。我轻轻关窗,将渐暗的星光与整个沉思的夜纳入内心。那里永远有一处清澈所在,蓄着名为“根源”的活水,映照名为“传承”的永恒星光。
明日,水洼或将干涸。但《孝经》有言:“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那份在星夜中获得的澄明体认,已超越一切物质尺度与时空限制。它如夜露渗透存在的土壤,将在每一个清晨,滋养新的生长——在我的言语沉默里,在我的步履选择中,在我继续向存在深处走去的每一个当下。
晨光将至,人世将再度喧嚣。但我知晓,有些深邃的应和,已在静默中完成:那是血脉在存在层面的共鸣,是生命对源头的哲学答谢,是一洼浅水对浩瀚星空全然而彻底的映照。父母化作了星空的秩序,我,成为了秩序映现的清明。在这映现之中,分离从未发生,我们始终在存在的完整性中静静相拥。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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