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 2025-12-15 08:23:02
文|尧育飞
杨树达(1885年—1956年),字遇夫,号积微,晚号耐林翁。师从梁启超、叶德辉、胡元仪,1905年赴日留学,1911年武昌起义后归国。曾供职于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清华学校、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院等学校或机构,并于1950年11月被聘为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学术委员,后为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杨树达在语法学、修辞学、文字学、文献学、史学等领域取得很高的成就。著有《词诠》《高等国文法》《中国修辞学》《马氏文通刊误》《古书句读释例》《古书疑义举例续补》《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中国文字学概要》《文字形义学》《论语疏证》《汉代婚丧礼俗考》等。
杨树达
1937年8月2日,杨树达在日记中写道:“湖大送聘约来。”至此,这位远游北京将近20年的著名学者正式回归家乡,来到湖南大学任教。
时间上溯至40年前的1897年冬天,湖南大学前身之一的时务学堂创办,13岁的杨树达考取入学,成为学堂最年轻的学生。
从时务学堂最年轻学生,到湖南大学著名教授,这40年于杨树达而言好似一场远游。他从湖南走出,回到湖南,不仅是落叶归根,也源于他想把学问带回湖南。
故乡湖南,是理解杨树达学术人生的重要窗口。
时务少年好身手
1938年4月29日下午,杨树达没有课,索性游览岳麓山。
他穿过万寿寺、白鹤泉,游览了张辉瓒墓和蔡锷墓。当天日记写道:“张,留日时同学,蔡则时务同班生也。”人到中年的杨树达,面对英年早逝同学的墓地,难免生出万千感慨,日记中却不见沉重的叹息,只抄录湖南老诗人刘善泽赠予他和曾运乾的诗,诗作颈联云:“输君早定千秋业,老我初添两鬓华。”年华虽易逝,追求功业却始终是近代有志气的湖南人不变的目标。无论功过何如,蔡锷和张辉瓒都已留名史册。追慕朋辈盛业,杨树达难免生发立言不朽的焦虑。
历史证明,杨树达最终实现了立言不朽的宏业。这位时务学堂最年轻的学生,日后同样对同学构成“朋辈压力”。曾任湖南大学教授的钟佩箴,是杨树达时务学堂时期的同学,晚年曾对儿子钟叔河说:“人不可不立志。我碌碌无为,比同学少年,武如蔡艮寅(锷),文如范源濂,作学问如杨树达,搞政法如章世钊,都不啻云泥……汝当以我为戒。”钟佩箴痛自贬抑,意在激励儿子。然在老成的钟佩箴看来,杨树达已与时务学堂最杰出的学生蔡锷、范源濂、章士钊等人一道名垂后世了。早于钟佩箴,著名历史学家谢国桢在《清代书院制度变迁考》中论及时务学堂历史,同样声称著籍者若蔡锷、范源濂、杨树达,于事业、学术皆有所建树。
时务学堂,不仅为少年杨树达奠定了高远的人生目标,也为他打造了有力的人际网络。日后杨树达奔赴北京的教育部任教,是出自时务学堂的教育总长范源濂的援引。1927年12月,范源濂逝世,杨树达亲往天津范家吊唁,后赠以挽联云:“败而死有李君抚生,成而死有蔡君松坡,吾党信多才,非公谁与抗手;不令子为汉之孟博,而令子为宋之希文,造物岂无意,胡为今不假年。”杨树达视革命志士为“吾党”,与在时务学堂受乃师梁启超等人的影响不无关系。梁启超死后,杨树达撰公祭文,终生服膺梁氏之学。
时务学堂,还是陈寅恪与杨树达学术友谊的媒介。杨树达曾赠诗陈寅恪云:“朋交独畏陈夫子,万卷罗胸不肯忘。一别五年萦梦寐,辱知三世岂寻常。”所谓“辱知三世”,说的是陈寅恪祖父陈宝箴甄选时务学堂诸生时,杨树达与乃兄杨树穀联袂与选,而校阅文字的又是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
对时务学堂之种种,杨树达不免怀着深情,特别留心。他读石醉六《六十年的我》,认为:“卷中记徐仁铸、介石及蔡锷入时务学堂,又言谭嗣同为学堂学监,语皆不实。蔡以陈右铭中丞之考试,与余兄弟同入堂,时在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冬间,徐尚未来湘也。谭为时务创办人之一,何至为学监耶?”邵阳人刘达武编蔡锷年谱,记蔡锷在时务学堂事迹不确,杨树达也要贻书指正。1932年12月12日日记记载刘善泽住在泰豫旅馆,杨树达特别注明“时务学堂故址也”。1933年1月7日,时务学堂同学恳亲会在长沙大吉祥旅社举行,杨树达与同学周季凡等倡议为梁启超“时务学堂故址”题字刻石。可以说,时务学堂,奠定了杨树达学问与人生的气象,而杨树达对时务学堂也莫之或忘。
绍述湘学实证一脉
尽管爱得深沉,但对时务学堂诸公,杨树达未必没有微词。如对熊希龄,杨树达1934年5月19日日记云:“此公少年时办时务学堂,余时年十二三,见其举止不庄凝,心乃疑其不寿,今亦竟过六十。然身居高位,绝无遗爱在人,感其德者,皆琐琐姻娅。湖湘老辈奖学好士之风,于此公身体中殆不能发现一骭毛,宜吾湘人才之不振也。”杨树达之不满于熊希龄,乃在熊希龄身居高位,不无偏私,没有发扬湖南老辈提携后进的优良传统。
在杨树达自身,实在深受湖南老辈的教诲与厚爱。恩师叶德辉逝世后,杨树达两次作《哭郋园诗》凭吊,其一云:“爱才若命由天性,说项逢人信古风。记得后堂丝竹日,通儒座上有成童。”此诗杨树达自注说,叶德辉父亲六十大寿时,叶德辉执小门生礼请王先谦上座,又请王先谦的熟人作陪,意思不仅在尊师,还有意将十六七岁的杨树达引荐给王先谦,陪侍诸老。师门三代,此日融融。杨树达感慨道:“余生平两见葵翁,此为第一次。稍长,颇能读葵翁书,其因缘实始以此。”1914年,王先谦居长沙凉塘乡,杨树达亲往拜谒,见王先谦“犹孳孳著述不少懈”,不禁叹服“前辈好学之勤”。
《杨树达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资料图
少年时期受到叶德辉等老辈的提携和教导之恩,杨树达铭感终身。1928年8月6日,距叶德辉遇难一年零四个月后,杨树达回到长沙老家,听闻叶德辉儿子叶启倬述说叶德辉遇难经过,杨树达为之郁抑难安。1928年8月10日,杨树达“到郋园师家拜师灵”。此后,杨树达一旦读到叶德辉的诗作,早年的温情回忆便不自觉涌上心头。如1944年2月13日日记载:“晨翻阅郋园师《诗文钞》,《还吴集·怀人诗》中先后二首及余,其中绝句一首注言余息交游,终日阒然。余少壮时痴憨之状如此,亦可笑也。”
对湖南人,杨树达怀有深情,但对湖南人的某些作派,未必许可。杨树达1939年5月21日日记回忆钱玄同所言云:“君治学语必有证,不如湖南前辈之所为。而做人则完全湖南风度也。邵西做人脱尽湖南气,而为文字喜作大言,全是湖南派头也。”可见,杨树达以做骨鲠的湖南人而骄傲,对肆意放言的湖南治学风格则不以为然。
杨树达试图重塑实证的湖南学脉,其1944年6月1日日记云:“太炎先生尝云:‘三王不通小学。’谓介甫、船山、湘绮也。三人中湘士居其二。余昔在北京,曾与星笠谈及此,余谓此时吾辈二人皆游于外,他日仍当归里教授,培植乡里后进,雪太炎所言之耻。星亦谓然。”因为章太炎说王夫之、王闿运都不通“小学”,杨树达深以为耻,故与好友曾运乾(星笠)慨然发愿专力于传统“小学”研究,期以为湖南雪耻。
晚年杨树达曾有诗云:“生平耽述作,幸不谬通人。”自注云:“先辈如梁任公、章太炎二先生,并世闻人如张君孟劬、陈君寅恪、胡君适之、郭君鼎堂,于余所著书皆有过奖之词,虽西方人治汉学者,如瑞典之高本汉君、苏俄之阿利克君亦然,至好如余季豫、曾星笠二君,又阿好不待论矣。”后杨树达在民国时期荣膺“部聘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担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可说在学术上为湖南人争得荣誉,也达成了早先与曾运乾为湘学雪耻的誓言。
稍传所学于乡里
在1937年8月2日湖南大学聘书送达之前,杨树达已与湖南大学结下不解之缘。
1932年12月20日,杨树达在湖南大学演讲《说文形声字声类有假借之说》,“诸生颇为动容”,时在台下听讲的曾国荃玄孙女曾宪楷对此印象颇深。两年后,已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的曾宪楷在火车上偶遇杨树达,一见即识。此期北方局势不宁,湖大窥得消息,已有邀请杨树达担任教授之议。1933年1月17日,时任湖南大学教授的骆鸿凯便对杨树达表达了“如因北方事不往清华,则湖大当请讲授”,而杨树达在考虑之后,最终并未答应。
湖南人对杨树达的学问终是敬佩,请他回湘教书的热情始终不减。1936年底,湖南大学的学生就要求黄士衡校长礼聘杨树达、周鲠生、皮宗石三人为湖大教授。不久,皮宗石回到湖南大学担任校长。时值1937年抗战爆发前夕,杨树达回到长沙,曹典球等湘中耆宿再度邀请杨树达到湖南大学任教。起初杨树达担心和时任湖南大学校长的皮宗石心存芥蒂,未敢应允。后经曹典球等人斡旋,告知皮宗石已无成见。杨树达因此颇为心动,5月21日日记载:“家居讲学,一可以奉衰亲,二可以传所学,亦未为不可,但不知清华能允与否耳。”不久之后,皮宗石亲来走访,请杨树达留湘任教。杨树达遂下定决心,到湖南大学任教。这年八月,挚友曾运乾也接到湖南大学聘书,两人从此开始在湖南培植乡里后进的教学生涯。
彼时的杨树达肯定不能逆料,他后半生的教育事业将永久定格于湖南。尽管其间不无波折,如1938年7月17日日记载:“佩弦来书,邀余返清华服务,聘书不日寄来。余去岁到湖大固缘亲病,亦因倦游,欲在里中稍传所学于乡里后进,然而时局日紧,九江、南昌危在旦夕,又生平积蓄尽在新居,一旦停职,则将成饿莩。欲往则违宿志,欲留则危险实多,此中忐忑不宁,真无可如何也。”1938年的湖南,局势危急,朱自清来信邀请杨树达重回清华大学任教。杨树达对此颇感踌躇:去昆明的清华大学任教则违背了“稍传所学于乡里后进”的志愿,但留在湖南,则面临生存的危险。几番思量,杨树达毅然决定留在湖南。
抗战期间,迁至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也屡屡来书礼聘杨树达,但杨树达并未答应。及至抗战结束后,武汉大学再度来请,杨树达1945年9月17日日记云:“今战局已解,而余欲离湖大,心又有不能恝然者,以与余归教乡里子弟之意相反也。若至武大,则湘生往游甚便,故余今复书,谓可去,但不必勉强耳。”后因与武大教务长皮宗石关系不睦,杨树达最终并未前往。
通观杨树达日记,可见“教乡里子弟之意”始终萦绕杨树达心间。可以推想:若非这深重的乡谊,杨树达恐难终老湖南。
“湘人”的身份意识
前些年,美国历史学家裴士锋(Stephen R. Platt)著《湖南人与现代中国》,阐明湖南人对中国近代历史的引领作用。而早在90年前的1935年7月14日,杨树达演讲《清代湖南文化史略》,已推阐这一历史现象的文化根由。杨树达那次演讲的主旨为:“一论乾嘉间汉学,湘人未大受影响;二论外患之影响,湘人感觉最敏,故考求洋务以湘人为最先,魏、郭、曾氏父子;三论湘人讲宋学兼讲经济,体用并进,故洪杨之役,戡定必假手于湘人。”杨树达此论可谓高屋建瓴。
杨树达对湖南的文化传统有相当的关切。他关心《全唐诗》中收录若干湖南人,也为《续修四库全书提要》撰写湘人文集提要。在翻阅王重民所编《清文集篇目索引》,杨树达随即拈出其中所收湘人文集24家。文学研究非杨树达本行,但湘人的文学成绩,他时时留意。
《杨树达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资料图
事实上,湘人是杨树达惯常使用的词语和身份标签。新结识的人如系湖南籍,日记便要冠以“湘人”二字。对优秀的湖南人,他往往以“吾湘”表达亲昵之情。若行为不轨者是湖南人,杨树达便痛骂其人为“湘人之耻”。
杨树达以湘人自居,对湘人在全国文化版图中占据重要位置也有特别的追求。如1943年教育部颁发第二届部聘教授时,杨树达12月17日日记记载法律方面戴修瓒当选,经济学方面刘秉麟入选,遂感叹:“湘籍占二人:戴、刘秉麟。去年部聘,法律胡元义、经济杨端六皆湘籍,今年又然。此二科四部聘皆湘人矣。”他由衷地为湖南学人取得的成就而自豪。
然而对于湖南学术之不足,杨树达也不吝批评。1947年10月18日日记载:“阅报,载中央研究院评议会推举院士候选人百五十人,余与季豫皆在其列,湘人凡十人余及季豫外,为金岳霖、李剑农、蒋廷黻、何廉、周鲠生、杨端六、张孝骞、曾昭抡,人文组八人,生物、数理二组各一人,湘人对于物质科学不努力可以概见,殊可叹也。”当中央研究院院士评选结果公布后,杨树达不仅关心自己当选,更留意湖南人所占的比例。1948年10月1日日记载:“录院士籍贯表……湘六人中,人文组占四人,数理、生物二组各止一人,湘省科学家之落后亦可见矣。”杨树达没有满足于湖南人在人文领域取得的成就,而热望于湖南人在科学方面取得更大成绩。
从各方面而言,杨树达的学问不局限于湖南一隅,他并非地方性学者,而是全国闻名的大学者,但他学术成绩的定位,放在湖南文脉传统中独树一帜,有其特别的价值。陈寅恪序杨树达《小学金石论丛续稿》称:“百年来湖湘人士多以功名自见于世,而先生设教三十年,寂寞勤苦,著书高数尺,为海内外学术之林所传诵,不假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论世知人,此可谓允当其实。
学界的杨树达,有其不可磨灭的永久价值;湖南的杨树达,有其始终常新的地域价值。谨以此文,纪念杨树达先生诞辰140周年。
(作者系湖南大学中国古代非虚构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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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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