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洞庭湖历史文化人物剪影

  岳阳日报   2025-12-13 20:26:06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洞庭湖历史文化人物剪影

宋可权 张怡君

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数千年历史变迁、文化演进;也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它的水性温暖柔软,足以包裹最锋利的悲伤;它的胸怀博大宽广,足以沉淀最厚重的历史。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看似豪迈粗犷,其实也有其细腻、温情的一面,在这物理与精神的双重包容下——它不回避泪水,而是将泪水溶解进自身的纹路;它不拒绝失意,而是为失意提供停泊的港湾。

水与容:悲歌的沉淀与转化

这容器盛装的第一滴泪,来自远古的传说。

舜帝“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妃子娥皇与女英追寻舜帝的足迹至此,听闻噩耗,她们的泪水洒向青竹,凝结成永不消退的斑痕,洞庭湖有了第一个被泪水浸透的传说。这并非简单的神话奇迹,而是一个文明对情感的郑重安置:它将无法承受的私人悲痛,转化为所有人都能触摸、看见、共鸣的自然印记。1961年,毛泽东收到三位湖南友人周世钊、李达、乐天宇寄来的斑竹毛笔、九嶷山诗词及《九嶷山铭》复制品。其中,乐天宇赠送的斑竹“乌黑发亮斑纹凸显”,触发了诗人对故乡和历史的双重联想,慨然赋诗《七律·答友人》,“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借古喻今,表达对杨开慧的深切怀念。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行吟至此时,距离二妃泪洒竹林已逾千年。诗人的眼睛透过历史的烟霭,看见了那场最初的哭泣。

公元前278年,楚国郢都陷落的消息传到汨罗江畔。怀着“美政”思想无法实现的绝望,屈原自沉汨罗江,用生命完成最后篇章——“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一种极致清洁的坚守,一种对污浊世间的彻底不妥协。尸体沉入江底的瞬间,他的肉体生命走向终结,而他的精神历史刚刚启幕。

当年老百姓自发救援、打捞的行动催生了一个悠久的仪式、一个崭新的节日——那些船只成了龙舟的雏形,那些米粮成了粽子的原型。一场悲剧性的个人终结,就这样被转化为“端午赛龙舟”集体纪念的开端。龙舟竞渡的鼓声,已经成为一种强大的文化节拍,它让沉寂的江水重新获得韵律,让个人的死亡孕育出群体的生生不息。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公元199年,“小乔从周瑜镇巴丘”。汉末名将、东吴大都督周瑜在新婚之后,携其娇妻乔玫断续在岳阳生活了12年。现在书声琅琅的岳阳市一中,相传就是当年周瑜军府和后花园。“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唐代李端这首《听筝》,反映出周瑜不仅是优秀的军事家,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精通音律的艺术人才。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周瑜准备西征伐蜀,“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于巴丘病卒,时年三十六”。弥留之际,周瑜给孙权上书:“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愿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在短短的“巴丘75字遗书”中,他谈了两件国家大事,一是举荐鲁肃,孙权照办了;二是担心孙权腐败,直言不讳地提出要“先虑未然,然后康乐”。此“先忧后乐”的诫示,比《岳阳楼记》早了800多年。

诗与渡:孤寂的共鸣与慰藉

自屈子走后,有很多年,洞庭湖都没有听到什么像样的诗句,直到阴铿来了:“洞庭春溜满,平湖锦帆张。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穴去茅山近,江连巫峡长。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行舟逗远树,度鸟息危樯。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南朝著名诗人阴铿这首《渡青草湖》,无疑堪称极品。幼承家学、五岁能诵诗赋的阴铿,与何逊并称“阴何”,“上承元嘉,下开三唐”,他的创作深刻影响了唐代诗人,是山水诗向律诗转型的关键人物,是六朝诗通向唐诗的桥梁。杜甫自称“颇学阴何苦用心”,并赞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循着屈子的足迹,听着阴铿的歌声,洞庭湖渐渐热闹起来。大唐的版图上布满了流放者的足迹。岳阳,因地处南北要冲且景色绝佳,意外地成为这些贬谪文人的中转站与精神驿站。

“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与苏颋并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唐玄宗开元三年(公元715年)从宰相位被贬岳州。至开元五年(公元717年)二月转任荆州长史离开,在岳阳任职一年零十个月。这一时期是他政治生涯的低谷,却成为其文学创作的高峰。“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开创者之一的孟浩然,不失时机地呈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既展现洞庭湖的磅礴气势,也含蓄地表露才华横溢的自己的“羡鱼情”。

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七绝圣手”王昌龄来了,在洞庭湖边与李白分手时,挥笔写下了名篇《巴陵送李十二》:“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21年后,乾元三年(公元760年),李白第五次来到岳州,劫后余生,心情畅快,与夏十二登上岳阳楼,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在中国诗词和文献中,李白第一次提出“岳阳楼”这个称呼。

十年后,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暮冬,一代诗圣杜甫来到江南,老迈之年挥动如椽大笔,写出了唐代五言诗的巅峰之作《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在中国诗歌历史上,三位最杰出的诗人:“辞宗”屈原、“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他们在历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把最成熟的作品留在了烟波浩瀚的洞庭湖,让洞庭湖的波涛日夜吟唱。

在这里值得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的是临湘裴隐。他的古道热肠,在一千多年前,曾经温暖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两位诗人。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夏,李白因永王璘事件被牵连,流放夜郎途经岳州。曾经在长安担任侍御的裴隐,在鸭栏水驿升堂公开接待了自己的好友、戴罪之人的李白,并赠送其刺绣之衣。李白写下《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一诗,其中有“临驿卷缇幕,升堂接绣衣。情亲不避马,为我解霜威”。裴隐的关怀让李白在流放途中得到了一丝宝贵的温暖。一年后,行至白帝城终于接到赦令的李白,受裴侍御的邀请,第五次来到岳阳,停留了一年多时间,这是他六次来岳阳中,心情最好、驻留时间最长的一次。十年后,在江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杜甫,又幸运地遇到了裴隐,并且得到了难得的礼遇。《陪裴使君登岳阳楼》一诗中,杜甫写道:“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诗中“礼加徐孺子”一句,将裴隐比作礼贤下士的陈蕃,感激裴隐对自己的热情接待。

唐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唐代古文运动领袖、“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来了。舟过洞庭,他写下《湘中》:“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凭吊屈子,更是抒发对人生命运的无限感慨。

在“洞庭湖”这张巨大的“白纸”上,宋代诗人也交出了不俗的答卷。且不说吕蒙正、欧阳修、苏轼、黄庭坚一干名家名作,南宋状元、爱国诗人张孝祥,一阕《念奴娇·过洞庭》堪称扛鼎之作:“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千年前那个月夜,舟过洞庭的张孝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展现了文人在困境中坚守气节的风骨。他的艺术生命超越时空,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璀璨星辰。

楼与铭:忧患的延续与升华

时光流转至北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

洞庭水边,岳阳楼上,新任知州滕子京凭栏远眺。因在西北前线被诬告“滥用公使钱”,从繁华的京师流放至这偏远的湖畔。但滕子京没有沉溺于悲伤中,而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一项大工程:重修破败的岳阳楼。

仅从他的角度看,这不仅仅是一项工程,更像一种精神自救。他将政治上的失意,转化为文化建设上的动力。楼阁即将竣工时,他做了一件更加惠及后世的事:给远在河南邓州的好友范仲淹写了一封信,附上一幅《洞庭晚秋图》,请其为楼作记。

此刻,范仲淹的处境同样艰难。他因主持“庆历新政”失败而被贬,理想受挫,抱负难伸。收到来信,他展开画图,洞庭秋色扑面而来。他也许从未到过岳阳,但友人的处境、画中的烟波、共同的政治理想,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汇聚、发酵。

于是,那篇旷古烁今的《岳阳楼记》诞生了。其中最动人的不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写景,而是那句超越个人荣辱的宣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此言非止于个人抒怀,实为后世立一种精神范式:将“忧己”转为“忧天下”,则苦难则有了超越之意义;从关注自身得失转向体察苍生哀乐,困局便豁然开朗。这正是岳阳贡献中华文化的精神厚礼——教会人们如何将生命负能,淬炼为建设性资源。

余友安先生曾撰一联:“极目画图新,腹有诗书宜把酒;放怀天地阔,胸无社稷莫登楼。”正是范仲淹传递的那份胸怀与温情在当代的延续。

洞庭水边的这座楼阁,从诞生之初就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种观瞻地势上的飞跃和精神层面上的升华。“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谁为天下士,饮酒楼上头”!岳阳楼之不朽,不仅在飞檐斗拱,更在它作为精神转化之器,令无数登临者完成从小我到大我的视野拓展、格局攀升。有了岳阳楼屹然而峙,才能够“右挹荆江之波,左临洞庭之胜”。“无山水,则楼阁减韵;无楼阁,则山水削色”。岳阳楼与洞庭湖、君山岛等周围山湖壮丽景色融为一体,组成一个和谐的地理空间、历史空间、文化空间。三重时空在此叠加,让这座楼成为中华文明中罕见的、凝结了多种高尚品质的文化丰碑。

“危楼百尺壮巴陵,弹压君山万古青。试看洞庭八百里,往来日月两浮萍。”代表巴陵胜状的洞庭湖,千年不冷,是因为一直以来无数温暖的手掌曾触碰它的表面,无数炽热的心灵曾向它倾吐。在这片永恒的温水之上,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能找到回响;每一个真诚的呼唤,都能得到应答。

责编:王相辉

一审:吴天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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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审:姜鸿丽

来源:岳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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