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丨茶烟未尽时

未名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2 23:38:45

文/未名湖

窗外的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不是纷纷扬扬的那种,而是一粒一粒,敲在玻璃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远去的时光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回来叩门。书案上,《茶烟里的年轮》校样散发着新鲜的油墨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木头与承诺的味道。我伸出手,抚过那略略凹凸的封面,指尖传来的,却是另一片冰凉——那是三个月前的中秋之夜,辉军最后发来的信息,屏幕的光,也曾这般,冷而静地亮着。

“昌顺,书出来,推介词包我身上。保证写得……比当年钓上的红花板马口鱼还活蹦乱跳。”

后面跟着一个他惯用的、咧着大嘴笑的表情。那便是他留给我的,关于这本书,也是关于他这个人世的,最后一句热气腾腾的话。此后,便是长久的静默,静默成一片永不融化的大雪,覆盖了所有鲜活的声响。此刻,雪落无声,茶烟在杯中自顾自地升腾、消散。我才惊觉,这世上有些约定,其重量并非来自实现时的辉煌,而恰恰在于它永恒的“未完成”。那悬置的承诺,像一道未能合拢的拱门。从此,风霜雨雪,皆可穿堂而过,成为我生命境地里的一部分背景音。

我与辉军,是澧水用同一条支流喂养大的。高中时,他是“旋风队”的队长,篮球场上的呼喊能掀翻屋檐的瓦;我是闷头写《金银花赋》的学习委员,屋檐上的瓦掉落在脚边,我都不会看上一眼。看似两条平行溪涧,却在最深的岩层下相拥了。我们的共鸣,不在聚光灯下,而在散场之后:在辉军老家暑气蒸腾的海龙坪村里,我们赤脚踩进沁凉的稻田沟渠,屏息凝神,等待田鸡咬钩那一下猝不及防的钝感;在小电站废弃的土坝下,激流冲刷出的深潭里,我们甩出蚯蚓饵钩,看它在夕照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旋即被激涌的“红花板”狠狠咬住。那一刻的悸动,与文字在脑际迸出火花的瞬间,何其相似!都是与某种不可言喻之力,进行一场专注、沉默、又充满野性期待的对话。

他钓的是水中的生灵,我钓的是湍急岁月里那些沉静如石的瞬间。后来,他钓得了全市冠军的荣光,我则在方格田里收割着一些苍白或略显光泽的铅字。我们分享“收获”,也分享“空军”的懊丧。他曾调侃:“你笔下的那些鱼,比我桶里的鱼漂亮。”我回敬:“你溜鱼的劲头,比我推敲一个词狠多了。” 那时我们以为,生命是一条越走越宽的河,容得下所有并行的舟楫与梦想。

直到河床陡然收窄。

他的病,来得像夏日毫无征兆的洪峰。诊断书上的“不可逆”三字,比最冰冷的澧水石头还硬、还沉。我去看他,他躺在白净的病房里,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的管子。像一条被错误钓起、又被仓促放回陌生水域的鱼,艰难地吞吐着与他格格不入的空气。窗外是都市灰蒙蒙的天,没有一片云是从故乡飘来的。我们避开病痛,只谈往事,谈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溪流,谈露营夜里,柴火噼啪声中,被烤得焦香的红花板马口鱼。他的眼睛,只有在那些瞬间,才会短暂地找回溪流里的欢快。聊对母亲、妻儿弟妹的不舍时,我看见他眼睛深处藏着的人间至善至纯的亲情。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临别时,他似乎虚弱地抬起手,比划了一个甩竿的动作,嘴角努力想扯出那个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挣扎间,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妈的,真想……再去澧水边坐坐。”

他没能再去。他成了我笔下,那条永远游不回故渊的鱼。

兄长声田在文集的寄语里,称我的文字为“静水流深”。读罢长信,我对着窗外渐密的雪,唯有默然。这“静”,这“深”,从何而来?或许,正是因为见过了太多如辉军般汹涌而突然的“断流”。生命的热情,可以炽烈如他,温暖一方天地;命运的笔锋,也可以冷酷如斯,轻易将未完的篇章戛然止断。于是,我那些在公务间隙、在深夜灯下“偷敲”出来的字句,便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打捞”。打捞父亲蓑衣上即将消散的汗与河水的气息,打捞母亲药方里那些草木温柔而执拗的魂魄,打捞古树上雷火劫后新生的每一道慈悲年轮,也打捞我与辉军,以及无数个我们,在时代的激流中,那些未被冲走的、温暖的卵石。

这便是我的“惶恐”之源,亦是我的“勇敢”之始。诚如我在后记中所剖白的,我惧怕这“茶烟”的浅薄,更惧于“作者”身份可能带来的误读与误导。然而,辉军的离去,像一声锐响的警钟,让我顿悟:沉默,固然安全,却也意味着另一种消逝。若无人记录,那一代人的蓑衣,终将化为尘土,无人知晓它曾怎样地与风雨同频共振;那一种真诚烂漫的活法,也会被宏大的叙事轻易覆盖。写作,于是不再仅是风雅之事,而成了一种抵抗——抵抗遗忘,抵抗同质,抵抗生命痕迹被时光的流沙漫不经心地抹平。

我写《渡河记》,写《进城之路》,哪里只是在写个人的艰辛?那是在为我们这一代从乡土出发,背负着家族目光与时代期许,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泅渡的灵魂,绘制一份共同的精神地图。我写《窑变·心境》,写《月满空楼》,亦是在尝试为纷扰浮躁的世相,提供一种“慢下来”的、向内求安的可能性。甚至那篇看似离经叛道的《人间已无纪年法》,那个与机器人小糖相守的、手握慢了三秒怀表的老人 。究其核心,不依然是在技术洪流中,对那份虽“不完美”“无效率”却无比珍贵的人情与记忆的死死攥住么?这与我在现实里,徒劳地想要攥住与辉军有关的每一帧画面,每一缕声息,有何本质不同?

茶烟易散,年轮永恒。

辉军人生的乐章,终止在最激越的段落之前,留下了永恒的休止符。然而,他甩竿时臂膀划过的弧线,他夺得冠军时那孩子气的炫耀神情,他在病榻上比划那个动作时眼中微弱却不灭的光……这些,都已化作我生命年轮中,一道异常深刻而复杂的纹理。它让我懂得,所谓“永恒”,未必是绵延不绝的长度,也可以是某一瞬间被记忆与文字定格的深度与亮度。

雪似乎下得累了,渐渐稀疏。天地间一片瓷实的白,干净得有些虚无。我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将杯底最后一点琥珀色的余汤饮尽。凉茶入喉,竟也有一丝回甘,凛冽而清醒。

辉军兄,我要的“活蹦乱跳”的推介词,你终究还是欠着了。但在这本集子的每一缕茶烟里,在每一圈试图刻录时光的年轮中,我相信,你都看得到那条我们熟悉的、波光粼粼的澧水,听得到水花溅起的声响。那里,永远为你留着一段溪流,一片树荫,一张小凳。

窗外,长夜未央。而我的笔,还不敢停。因为我知道,还有太多的“茶烟”,正在无声地升起,散去;还有太多的“年轮”,等待被虔诚地阅读与铭刻。这,或许就是我所能交付的,最卑微也最庄重的悼念与承诺。

责编: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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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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