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2 12:07:26
文/曾康乐
再次站到岳阳楼下的江滩上时,江风裹着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我眯起眼,望着眼前这片苍茫的烟波,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史记》里记载的那个“云在江北、梦在江南”的古泽轮廓——那该是母亲湖最初的模样罢。
她曾经以八百里湖面,从容地揽住湘、资、沅、澧四水的奔涌;长江的洪峰到了她的臂弯里,也得放缓了脚步,变得温顺些。可这会儿我低下头,鞋尖上沾着的,是泛黑的湖泥。这泥,像是从她被裁开的裙摆边缘蹭来的,带着那些年“向湖要田”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拓痕。
这汪水啊,于我而言,是舌尖上永远抹不掉的银鱼干香,是童年时在磊石山边枕着入眠的、一阵阵的浪声,也是心口上一道随着岁月起伏、时隐时现的波折。她是母亲,是我所有欢喜与忧愁,扎得最深的那条根。
云梦的骨血:她曾是八百里的温柔
我总觉着,母亲湖的魂魄,是从古老战国的云梦泽里,一点点浸染、沉淀下来的。那时候,她不叫洞庭,楚人唤她作“梦”——那是他们口中最为辽阔神秘的大泽。《周礼·职方》里那句“荆州其泽薮曰云梦”,像一枚久远的封印,轻轻扣在她的命脉上,也藏着她曾经铺展四野、吞吐天地的底气。
是千万年前那场沉默而剧烈的地质运动,在长江中游的南岸,缓缓拗出了这片巨大的盆地。先秦的河网,像母亲手上的纹路,在她的肌理间细细织开,润出了一片片丰腴的沃野。直到那座青翠的小山——君山,如同碧玉簪一般,从波心静静地浮起,这里才有了“洞庭”这个名字。“洞庭之庭,神仙洞府”,这名儿起得真好,给她的辽阔浑厚里,添了几分秀逸与缥缈,像是母亲劳作间隙,拢了拢鬓边散发,别上了一支素雅的簪子。
古人笔下的洞庭湖,是活的,是一幅天开的画图。南朝谢朓写“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把湖光山色都化作了缭绕的仙乐;李白乘舟泛湖,挥笔便是“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那清辉遍洒的月光,竟成了可以向湖神赊借的珍宝;最是孟襄阳那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短短七个字,道尽了她吞吐云雾、撼动城池的磅礴气势。那气象,是活的,是有呼吸、有脉搏的。
那时的湖,是真的“活”着的。湘江从南边迤逦而来,带着南岳衡山隐约的云气,在长沙的洲渚间温柔地绕一个弯,仿佛把橘子洲头春日的花香,也细细揉碎在了清波里;资水呢,从雪峰山层层的褶皱里奔涌出来,流过安化那漫山遍野的茶山时,便悄悄沾上了一抹茶褐,待到了益阳地界,已然沉淀成一种透亮温润的绿;沅水则像一条沉稳的巨龙,驮着黔东南深山的云雾,从沅陵险峻的峡谷里撞将出来,一路收纳了酉水、辰水诸多支流的喧哗,到得常德,早已是一派坦荡浩荡;至于澧水,总是裹挟着桑植山林里杉木的清香,穿过石门那些幽深的溶洞,把武陵山沁人的凉意,一股脑儿泼进母亲湖的怀抱。
这四条水龙,扑进母亲湖怀抱的瞬间,是我童年最痴迷、怎么也看不厌的景致。磊石山的草坡上,我曾整日趴在带着太阳香的草垛里,呆呆地望着资水入湖的地方。黄的浪头撞进绿的湖水里,激起的白沫,一团团,一簇簇,像极了母亲在秋日晴空下翻晒的棉絮,蓬松而温暖,仿佛能飘满整个湖面。父亲那时指着浩渺的湖水告诉我,你看,东边那片,连着汨罗江、岳阳县的,是东洞庭;南边绕着湘阴的,是南洞庭;西边铺在益阳、常德那头的,是西洞庭。这三片水合在一块儿,才是古人常说的“八百里洞庭”。
“八百里”,不是文人笔下的虚数。明清两代的地方志里,白纸黑字地记着:洞庭湖“周回八百里,纳四水,吞长江”。枯水时节,湖洲纵横,港汊密布,仿佛大地袒露的筋骨;丰水季节,则烟波浩渺,横无际涯,站在君山之巅极目远眺,真真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城陵矶,是她与长江静静对话的那扇窗。那时的城陵矶,还不是如今这般起重机林立、集装箱堆积的繁忙码头,它只是江与湖深情咬合的一处“咽喉”。母亲湖在这里,把四水汇聚的丰盈,徐徐吐入长江干流;也在这里,张开胸怀,将长江汹涌而来的洪峰,温柔地揽进自己的臂弯。村里的老人们总说起1954年那场大水,长江的浪头蛮横地漫过荆江大堤,是母亲湖,默默吞下了二十多亿立方米的洪水,才保得下游万千百姓屋里的灯火,没有熄灭。她是长江中游最慷慨的天然水库,是调节江河脾性的“调温器”,连那些溯流洄游的青鱼、草鱼,都认得她潮汐的节律。
我七岁那年的春天,跟着父亲,踩过东洞庭湖刚露出水面的滩涂去捡螺蚌。那时的磊石山,有一半还浸在清凌凌的湖水裏,滩涂上长着齐腰深的荻草,风一来,碧浪与白穗一同起伏,时常能惊起几只雪白的鹳鸟,扑棱棱飞向远天。父亲蹲在湿软的泥滩里,手指在沁凉的湖泥中摸索,摸出一捧捧青壳的螺蚌。他指尖沾着黑泥,对我说:“这湖啊,是咱们湖南人的娘。她给咱的,有时候比地里长的还多,还实在。”那日的夕阳,是橘红色的,软软地铺在湖面上,把一湖的清水都染成了温润的蜜色。我把捡来的螺蚌用草茎串成沉甸甸的项链,挂在汗津津的脖子上,光着脚丫,踩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软泥里。听着浪声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我以为这湖给的甜,会跟着这绵长的浪声,一直漫到天尽头,漫到我一辈子的梦里去。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什么“生态”,什么“平衡”。我只知道这湖好,好得让人心里踏实,好得让你在江风扑面的那一刻,会忍不住深深吸气,想把脸,把整个胸膛,都埋进她那湿润而博大的水汽里去。
被裁的裙摆:她的波折里藏着疼
磊石山边那浑厚又清亮的浪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稀疏、变得微弱了呢?细想起来,该是1970年代中后期了。
那年的冬天,格外干冷。高音喇叭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湖边一贯的宁静,在空旷的滩涂上反复回响:“向湖要田,向滩要粮,再造一个米粮仓!”父亲攥紧我的手,急匆匆往山坡上跑。站在高处望去,我看见成百上千的民工,像密集的蚁群,扛着磨得发亮的锄头,挑着沉甸甸的土筐,喊着整齐的号子,朝着湖心深处走去——他们要在我们捡螺蚌的高台子那边,筑起一道长长的大堤,把磊石山外那片丰茂的湖面,生生围起来,圈成他们想象中的“良田”。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这已不是母亲湖第一次被裁剪、被束缚了。南宋时人口渐增,湖边就开始有了零星的围垦,像给华丽的裙裾镶上小小的补丁;明清之际,“江西填湖广”的大移民潮,让更多人在湖洲上搭起茅棚,定居下来,围起小小的垸堤,向湖水讨要一小块立足之地;而真正伤及筋骨的大规模“裁剪”,是1949年之后那三十年间的事。
从“以粮为纲”到“农业学大寨”,“向湖泊要粮食,向沼泽要耕地”的口号,像一阵又一阵燥热的风,刮遍了整个湖区。母亲湖那身曾经“浩浩汤汤”的衣裙,被一寸寸地缝补、收紧,变得局促而褴褛。1949年,她尚有4350平方公里的广阔腰身;到1958年“大跃进”的浪潮过后,便缩减到了3141平方公里;等到1978年,我站在磊石山上眺望时,她只剩下2691平方公里的骨架了,不到建国初期的三分之二。湖面瘦了,湖水也仿佛浅了、急了。
湘阴县的横岭湖,成了母亲湖身上一道最深、最疼的伤疤。1978年的秋冬,近十万民工从益阳、岳阳的各个乡镇汇聚而来,在那百里的堤线上摆开了战场。白天,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人头攒动;夜里,马灯和火把连成一片晃动的光河,灯火通明。口号声压过了往日的风声、浪声:“抢晴天,战阴天,麻风细雨是好天!”他们用最原始的锄头挖,用磨破肩膀的扁担挑,硬生生把三十七万亩郁郁葱葱的芦苇荡,翻垦成了光秃秃的耕地。庆功宴上摆了一百碗油亮亮的红烧肉,人人都咧嘴笑着,说:“这下好了,咱湖区又多了一个大粮仓。”
可母亲的“报复”,来得沉默而又猛烈。转年,1979年的6月27日,资水毫无征兆地暴涨,浑浊的洪水像发怒的巨兽。新筑的围堤,在自然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孩童垒起的沙堡,顷刻间土崩瓦解。洪水怒吼着漫过刚刚插下嫩秧的田地,冲垮了湖边低矮的民房和那座冒着黑烟的纸厂。二十三条鲜活的人命,连同他们对新生活的憧憬,一起沉在了那一片浑浊的黄汤里。后来听说,那个纸厂的老厂长,趴在残存的堤坝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字句:“这湖……这湖是惹不起的啊……我们……我们这是在作孽啊……”
离我们老家不远的那个高台子大堤,不过是那场轰轰烈烈的“围垦运动”里,一道不起眼的小小褶皱。民工们把滩涂上世代生长的荻草芦苇连根掘起,把湖底沉积了千百年的黑泥一担担挑上来,夯成一道三米多高的土坝。就是这道坝,硬生生把磊石山边那片开阔的水面,挤成了一条憋屈的、缓缓流动的窄河。
从幕阜山区迁来的移民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苞谷种子和吱呀作响的竹床,在这片新“创造”的土地上安了家。他们种下棉花,栽下稻秧,也点种着高粱、玉米,还有萝卜白菜。可湖底的泥,终究是冷的,带着挥之不去的咸涩。秧苗总是蔫蔫地泛着黄,棉花结出的桃儿又小又瘪,收成远不如他们山里那贫瘠的坡地。有位从平江山里迁来的王阿婆,常常独自坐在堤坝上,望着被堤坝阻隔的、远处那线残存的水光,默默地抹眼泪。她总喃喃地说:“这水是活的呀,你们把它生生捆起来,它会疼的……它疼狠了,是要报复的……”
疼的,又何止是水呢?大片湖面被侵占,湖泊天然的调蓄功能被粗暴地破坏。母亲湖吞吐洪峰的能力,大幅下降,只剩下鼎盛时期的三成左右。长江的洪峰再次咆哮而来时,她那被捆缚的胸膛,已经装不下那么多的苦水了。于是,湖区的洪涝灾害,变得一年比一年频繁,一年比一年凶猛。1980年夏天,我亲眼看见,城陵矶港口能驶入的船越来越小,原来那能容百舸争流的宽阔湖面,如今成了逼仄的水道,大一点的船只,连调头都显得艰难。那年夏天,大水终究还是漫过了高台子那单薄的堤脚,新栽的棉花全数泡在了黄汤里,王阿婆家那张竹床,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随波起伏,像一片断了根、失了魂的荻草叶子。
祖父那时已经老了,他蹲在尚未完全溃塌的堤埂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圈一圈圈散开,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也裹住了他那句沉甸甸的话:“咱们这是在喝娘的血啊……这么喝下去,早晚……早晚是要遭报应的。”
那时的我,已经开始懂得什么是“忧愁”了。放学回家,路过高台子大堤,看见昔日波光粼粼的湖面,变成了一畦畦规整却缺乏生气的庄稼地。白鹳不见了踪影,银鱼汛期那热闹的景象也成了记忆里的传说,连那曾经陪伴我入睡的浪声,都变得微弱而迟疑,像是母亲疲惫的叹息。父亲不再带我去滩涂上捡螺蚌,他只是时常在晚饭后,倚着门框,望着远处那一线残水,深深地叹一口气:“原来的湖,多好啊……能行船,能打渔,能稳稳当当地把大水拦住。现在呢?就剩这么一条沟了……”我心里头那份单纯的、明亮的欢喜,仿佛也跟着那湖面一起,渐渐地缩小了,沉甸甸的忧虑,像堤边那黑黢黢、湿漉漉的淤泥,一层层漫上来,压得年少的我,有些喘不过气。
褶皱里的新芽:她在退田的潮里醒了
最早发现母亲湖悄悄“回春”的,或许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磊石山那些去而复返的白鹳。
1998年,长江流域爆发了那场令举国震惊的特大洪水。洞庭湖区,无数道我们曾引以为傲的堤垸,在滔天巨浪面前相继溃决,成千上万的房屋没入水底,家园顷刻化为泽国。巨大的创痛,终于让人们从“征服自然”的狂热中,获得了一丝冰冷的清醒。用围湖造田换来的那些“粮仓”,在大自然真正发怒的时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大水退去,满目疮痍之中,“退田还湖、平垸行洪、移民建镇”的政策,像一阵及时雨,在湖区迅速推开。“把湖泊本来的面目,还给湖泊”,成了从上到下一种新的共识。
高台子那道斑驳的土堤上,终于立起了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退田还湖”。那些曾经从湖里强索来的土地,要重新交还给浪涛,交还给时间。
推土机轰鸣着推倒堤岸的那一天,我特意请了假,从城里赶回老家。站在熟悉的坡地上,我看着那道曾经改变了湖光山色、也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土坝,在钢铁巨兽的撞击下,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的尘土。尘土散尽,湖水,带着它亘古不变的、微腥而湿润的气息,像一个迟归的游子,有些迟疑,却又无比坚定地,慢慢漫过倒塌的土石,重新浸润那些干涸了太久的滩涂。不久,黑褐色的淤泥里,竟钻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是荻草的芽,尖尖的,怯生生的,却又充满了倔强的生命力,像母亲那双被岁月磨出老茧、布满褶皱的手心里,悄悄长出的、鲜嫩的新指甲。
这绝非一场轻松浪漫的“归还”,而是一次艰难而深刻的调整,牵扯着千家万户的命运。从2000年前后开始,洞庭湖区累计拆除各类堤垸一千五百多个,四十多万祖辈生活在湖区的移民,必须离开他们亲手开垦、居住了几十年的土地,搬迁到岸上规划好的新集镇,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寻找生活的支点。政府为他们开办了各种技能培训班,有的学着更科学的捕鱼方法,有的尝试水产养殖,有的进了附近新办的工厂,拿起陌生的工具。告别是艰难的,适应更是漫长的,但为了母亲湖能重新顺畅地呼吸,许多人,还是抹去眼泪,选择了一条重新开始的路。
生态保护,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东洞庭湖、南洞庭湖、西洞庭湖,相继建立起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卫星的眼睛,日夜不停地注视着湖面的每一丝变化。非法捕捞、私筑围堤、盗采湖砂,成了被重点打击的对象。就连繁忙的城陵矶港在进行现代化升级改造时,也特意为鱼儿们设计修建了洄游的通道,让银鱼、青鱼这些依恋故道的生灵,能够继续自由地往返于大江与湖泊之间。每年春天三月到六月,湖区会进入严格的禁渔期,昔日的渔船整齐地泊在码头,静静休憩。老渔民们坐在船头修补渔网,语气平和地说:“是该让湖里的鱼歇歇了,也让咱这老娘湖,好好喘口气。”
这些年,只要得空,我总愿意回湖区走走,看看。我几乎是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恢复着元气。2025年的今天,我站在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观测站里,透过望远镜望去,曾经的高台子“良田”,又变回了那片荻草没腰、水鸟栖息的天然滩涂。白鹳优雅地在浅水区踱步,长长的喙猛地刺入水中,便衔起一尾银亮的小鱼;苍鹭像沉思的隐士,单腿立在水中,一动不动;远处的天空,不时有鸿雁排成庄严的“人”字或“一”字,嘎嘎地鸣叫着飞过。
银鱼的汛期,真的又回来了。每年四月,当湖水转暖,密密麻麻的、近乎透明的小银鱼,便会从湖底浮游上来。有经验的老渔民,在月色好的夜晚下网,清晨收网时,那竹篓里便盛满了细碎跳跃的银光,仿佛捞起了一兜散碎的星月。晒干之后,用青椒爆炒,那鲜甜的滋味,几乎就是我童年记忆的复刻。
甚至连磊石山那些被挖得凌乱不堪的石头缝里,不知何时,又钻出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湖风里轻轻地摇啊摇,那姿态,像是在诉说一段失而复得的往事,带着些微的感伤,更多的,却是宁静的欢喜。
生态监测的数据,给出了理性的印证:到2023年前后,洞庭湖的水域面积,已经恢复到了3230平方公里左右,调蓄洪水的能力,也回升到了建国初期的七成以上。水质,确确实实在变好。在东洞庭湖的核心区域,湖水在晴朗的日子里,能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水草柔曼地摇曳,小鱼小虾在其间灵巧地穿行。
有一回,在君山岛的老码头,我竟偶遇了当年在高台子一带捕鱼的李伯。他头发已然全白,背也有些佝偻了,但精神却极好,驾着一条小木船,在湖湾里慢悠悠地放网。看见我,他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后生子,你回来看看?现在的湖,好多啦,跟我年轻那会儿比,差不多啦!鱼多了,鸟多了,水也清亮了不少。夜里划船出去,湖平得像镜子,能清清楚楚看见星星掉在水里头,一晃一晃的,好看得很。”
然而,母亲湖身上那些深刻的“伤”,终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全愈合的。去年夏天,华容县集成垸的一段老堤,在连续暴雨的冲刷下,再次出现了溃口。虽然因为预警及时、疏散迅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这就像一道隐约的旧疾,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我们:她的肌体深处,还留存着那些年被反复切割、缝合的痕迹。生态学家们也说,湖区的泥沙淤积问题,尚未得到根本解决,一些湖汊港道,仍被淤泥悄悄堵塞,影响了水流的自由连通;少数极为珍稀的鱼种,比如胭脂鱼,比如被宣布可能已功能性灭绝的白鲟,它们的种群恢复,前景依然黯淡;而来自农业的面源污染、以及偶有冒头的非法采砂活动,也像潜伏的暗疾,需要我们时时警惕,不能松懈。
前些日子,在君山岛那个古旧的石码头,我遇见一位看守渔船的老人。他说自己在这湖边,守了快四十年的船,亲眼看着湖面变小,又亲眼看着湖水慢慢涨回来。“这水啊,比十多年前,清多了。”他抽着烟斗,望着苍茫的湖面,缓缓地说,“夜里行船,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那影子落在水里,不是昏黄的一团,是清清亮亮的,风一吹,就碎成一片一片的银叶子,看着让人心里头安静。”
我递给他一支烟,问道:“老人家,您说,这湖,还能回到古书上写的‘八百里洞庭’那个样子吗?”
老人接过烟,没有立刻点燃,他沉默了一会儿,弯腰从脚边捡起一颗小小的卵石,掂了掂,然后一扬手,石子划出一道弧线,“咚”一声落进远处的湖心。涟漪一圈圈散开,慢慢荡到岸边,轻轻拍打着石阶。他这才开口,声音混着湖风,有些飘忽:“娘老了,身上落下的疤,要完全长平,难啦。但只要咱们这些做儿女的,知道心疼了,好好伺候着,别再动不动就去揪她的头发,伤她的心……她就能慢慢地、一点点地好起来。这湖啊,有灵性,你对她好,她心里头,都知道。”
烟波里的答案:她是我一生的锚
此刻,我就坐在岳阳楼下江滩的这块石头上,任由黄昏的风,吹拂着汗湿的衣衫。风里,依稀飘来远处渔家晾晒银鱼干的咸香,混合着滩涂上新长荻草那略带清苦的芬芳。远处,城陵矶现代化港口的巨型吊臂,在淡淡的暮霭中缓缓起落,绘制着工业时代的线条;货运轮船低沉的汽笛声,穿过辽阔的水面传来,沉闷而悠长。而近处,磊石山脚下,那一片重新归还给湖泊的湿地裏,茂密的荻草正把修长的影子,静静地铺在涨起的潮水上。几只归巢的白鹳,贴着水面低低掠过,翅膀尖儿划开一道道细细的涟漪,很快又消散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汪烟波,于我而言,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地理存在。它是父亲在昏暗油灯下,磕着旱烟锅时,那一声无声的叹息里深藏的乡愁;是王阿婆坐在漂流的竹床上,望着家园淹没时,那绝望又了然的泪光;是那些年里,简单的“欢喜”与沉重的“忧愁”,像两股麻绳,紧紧地拧在一起,缠成我生命里一根坚韧的线索——她给过我舌尖最初的、纯粹的甜,也给过我心头深刻而复杂的疼。可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母亲。
忽然就想起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开篇的句子:“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年少时诵读,只觉得文字壮阔,气象恢宏。如今在经历了这几十年的变迁,再看这几句话,才略微咂摸出一点不同的滋味来。母亲湖的伟大,或许并不在于她必须永远保持“横无际涯”的辽阔形态,而在于她那惊人的包容与韧性——她包容了我们作为“儿女”的短视与莽撞,在被索取、被伤害之后,只要给予些许喘息之机、点滴的呵护,她便能在时间的抚慰下,顽强地开始复苏,重新焕发生机。
她的变迁史,其实就是一部微缩的、人与湖泊、与自然相处的启示录。我们曾傲慢地想要将她彻底改造,变为温顺的粮仓;后来,在教训面前,我们学会了谦卑,开始尝试着把她的一部分,慎重地交还给自然。我们曾用最简陋的锄头和最狂热的意志,去丈量、分割她的辽阔;如今,我们开始用最精密的卫星和最严谨的法律,去监测、守护她那细微的呼吸。我们曾幻想“征服”,最终却明白了,唯有心存敬畏,顺应她的规律,才能与之长久地、和谐地共生于这片土地之上。
童年时挂在脖子上、又最终遗失在岁月里的那串螺蚌项链,或许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滩涂上那种独特的、混杂着水腥与草根的泥香,浪涛那永恒不变的、安抚人心的节奏,还有银鱼汤入口时那直达灵魂的鲜甜……所有这些,都早已像湖泥沉淀一般,一层层,深深地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成为我感知世界最初的底版。
从懵懂童年时那种一无所知的、明亮的欢喜,到少年时代目睹湖面萎缩、生态凋敝时,那沉甸甸的、无力的忧虑,再到如今,作为一个见证者,看到她在伤痛中缓慢复苏、焕发新芽时,那种复杂难言的欣慰与希望……我对母亲湖的情感,早已不是简单的喜爱或忧愁所能概括。它变得愈发深沉,愈发厚重,像这湖水本身,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无尽的漩涡与潜流。她就像一位真正坚韧的母亲,用自己的血肉与乳汁,默默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湖湘儿女;也用自己的坎坷际遇与伤痕,以一种沉默而深刻的方式,教会她的孩子们,关于成长、关于责任、关于与万物相处的智慧。
当最后一缕如血的残阳,完全沉入西边浩渺的波心,天与水的界限,在瞬间变得模糊。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粼粼的波光里,浮现出一个少年奔跑的身影——那个脖子上挂着自制螺蚌项链、皮肤被湖风吹得黑红的孩子,正赤着脚,朝着浪花奔来的方向,无忧无虑地奔跑。而母亲湖的浪,正温柔地、一遍又一遍,轻轻拍打着他沾满泥沙的脚踝,那触感,湿润,微凉,却又带着无限的包容与抚慰,像极了记忆深处,母亲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
这汪水,是我的根,是镌刻在我血脉里的故乡密码。她的喜悦,是我们共同的甜蜜;她的忧患,是我们心头共享的隐痛;她的复苏与希望,更是照亮我们前行之路的、那束不灭的微光。只要这烟波还在天际流淌,只要这涛声还在耳边回荡,我想,我就永远会是那个追着浪花奔跑的孩子,永远是她浩瀚胸怀中的一滴水,终究要归入她的潮汐。我将永远为她曾经的丰饶而欢喜,为她承受的创伤而忧愁,更为她每一次顽强的呼吸而牵挂,而祈愿。
而我们这些受她哺育的儿女,所能做、所应做的,或许就是带着这份迟来的敬畏与深植的感恩,像守护自己的母亲一般,去守护好这片古老的烟波。让她的浩荡,能够继续泽被后世;让她的温柔,能够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地、绵长地流淌下去。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浪静风平。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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