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札记

张毅龙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12 12:03:57

文/张毅龙

我是冬暮时分回到这里的。车过山隘,一片溶溶漾漾的水光蓦然映入眼帘。夕阳平平铺在水上,像谁失手打翻了一壶熔金,缓缓地、沉沉地晕染开,一直浸到心底。水边几只白鸥飞得很低,翅尖几乎要蘸着粼粼的波痕。它们不认得我,正如我也不大认得这似曾相识的故乡。

晨光与竹影

住进临江客栈的第一个清晨,我被窗外的微光唤醒。天初亮时,对岸竹林的影子最先醒来——不是一整片地醒,是纤纤的、迟疑的,一寸一寸从昨夜的墨色里将身子抽拔出来。风是有的,却听不见声音,只见影子在墙上缓缓挪移,恍若一池微漾的深碧。风来,竹便俯仰;风去,竹便静立。那姿态里有一种听命的安然。

客栈边的银杏却另有一番气度。春阳初透时,它们最是藏锋守拙——浅绿的细芽从虬枝间钻出来,不与桃樱争艳,只悄悄舒展扇形的叶瓣,守着属于自己的一团新绿。这姿态,多像初入世时的我们:怀揣一点懵懂的清醒,在喧腾的春天边缘,试探着舒展自己。日子久了,墙上竟被竹影无心的摇曳,织出一片流动的、清润的荫凉,像时光亲手纺成的纱。人立在荫下,燥气便莫名沉静下来,仿佛自己也成了被光阴细细编织的一部分。

江水如镜

由竹及江。真正的江是喧哗不得的,它只将万物的形与色,沉入最深处去涵养。外头是山壑浮沉,时代如巨舰隆隆驶过,人却只似江心一叶,飘着,却不随之翻覆。那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极大的容量——将世尘的沙砾都沉淀了,上面的水,才映得出整片天空的清澈。

这或许便是“清”字的真义: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泥沙俱下之后那份坦荡的明净。心若能如江,世间的喧嚷过耳,便只剩一片浑然的回响,悠悠的,不伤人。

入夜,江风挟着水汽从窗缝渗进来,有些砭骨的凉。远处晚归的渔火明明灭灭,仿佛从史书里跳脱出来、不肯安息的标点。我的思绪便跟着这灯火,飘往更苍茫的深处。

历史的暗涌

想起那些被光阴淬炼过的人。主父偃“宦不达”时的困顿,朱买臣斫薪诵书的坚持,陈平走出穷巷时包裹野心的旧席,司马相如家徒四壁时卓文君当垆的笑语——“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可光芒照进竹简之前,那是怎样漫长而具体的黑暗?

“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这“忧”字,不是书上轻飘飘的墨点,是喉间咽不下的冷饭,是寒夜摸不到底的深井。

窗外真的起了风,呼呼摇着窗棂。“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那已不止是自然的威势,倒像无数湮没无闻的魂灵,在时间的江底翻腾,要挣出一个答案。千百年来,“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那些未曾被“篇籍”光照的姓名,他们的叹息,聚成这江上不散的夜雾。

银杏的节气

天刚透出蒙昧的青色,我便起身沿江信步。不觉走到一处废弃的渡头,木桩歪斜,缠满枯死的水草。对岸青山在晨霭中显出“芊芊远树齐”的轮廓。

转身回走,又经过银杏。夏荫已浓——枝繁低碍日,叶密欲藏猿。阳光被筛成碎金,风过时,漾开一整片青绿无声的海。那“独抱清阴待岁寒”的虬枝,在酷热中投下笃定的荫凉。

这动与静的道理,原也贯穿在生命最深的修持里。我们不也如此?在名为“盛年”的漫长夏季,努力撑开一片荫蔽,为所爱之人,也为内心那份需要守护的宁静。风动时,便由它动,我只管站稳自己的根;风停时,便享受那份停驻,看云如何从心谷里生发。热闹是他人的,清凉是自己的根须在沉默中向深处探寻的凭证。

澄明时刻

市集热闹起来了。水产的腥气、蔬菜的泥土气、早点铺蒸腾的白汽,混着响亮的乡音扑面而来。橙黄橘绿的果子堆得小山也似,鲜亮耀眼。老人守着摊子眯眼晒太阳,脚边蜷一只打盹的黄狗。这景象平常极了,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暖。

一年里最好的景致,或许正是这饱满而安稳的当下。什么“荷尽已无擎雨盖”,什么“菊残犹有傲霜枝”,那是诗人骨子里的倔强与清高。寻常百姓要的,不过是“橙黄橘绿”的丰足。

我忽然明白。历史的风吹过江面,银杏在岸边静静生长——它们即将迎来自己的秋天。仿佛积蓄一整个轮回的日光,忽然在一夜间决堤,整棵树会成为鎏金的火焰。那不是凋零的序幕,而是生命最盛大、最安宁的展览。风起时,金片离枝,漫作蝶舞,委地如锦。因为每一片都曾是一枚青扇,都承受过雨露风霜,如今卸下一切,只余生命本身沉甸甸的重量。

原来,放手可以如此灿烂。

长河心印

我慢慢走回江边。午后阳光正好,将一切都照得通透。桌上的茶已凉透,杯沿留下一圈淡淡的痕。窗外的竹影,不知何时已挪了位置,将一片荫完整地覆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没有风,竹便凝成一片安静的翠色;远处城市的声浪,隐隐地,竟也听出几分潮汐的韵律。

我不再想去追寻那些模糊的“采菱歌”与“含颦容”。眼前这澄明、流动、养育又埋葬一切的大水,它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它送走“钓船”,也终将送走我,以及所有来来去去的人。

但此刻,我站在它身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动与静,喧与寂,得与失,原来都不是对立的两岸,而是同一条河流的不同脉动。所谓“心镜无尘”,哪里是时时勤拂拭的刻意?怕只是如这江水,历经泥沙的冲刷与沉淀,终于浑厚到足以映照一切,却又不再留住什么。

历史是呜咽的风,个人是江上的雾,而生命是岸边的银杏——春来浅碧破冻痕,夏至独抱清阴,秋深金片飘阶,冬立虬枝向天。那些未曾被记住的名字,他们的热血,或许真化作了春深时“染衣”的绿意;他们的叹息,也终将在某片银杏叶的脉络里,找到安顿。

风动江波。我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银杏叶——它已经干枯,但细细的叶脉依然清晰,像一部无字的地图:从叶柄出发,如一条沉稳的河,分出万千支流,奔涌向叶缘的每一个波浪。

这不是缥缈的诗意。是岁月用最诚实的手笔,为每一个普通人写下的答案。它记录了一场不慌不忙的日出而作,一次承受风霜的默默坚持,一场灿烂无悔的尽情燃烧,一次优雅坦然的飘零谢幕。

我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的许多光阴,并没有流逝,它们只是像那竹影织阴一般,一梭一梭地,将我织进了这片午后的澄明里。无迹可寻,却又处处皆是。

它说:你看,不必与桃李竞芳辰,不必向春色争艳烈。你只需在属于自己的节气里,深深扎根,静静生长,努力舒展,坦然落下。

江水长流,银杏岁岁金黄。个人的怅惘,历史的沉重,都会缓缓沉潜,成为江底沙泥的一部分。而生命的意义,从来不在惊天动地的叙事里,就在这“浅碧—深绿—金黄—虬枝”年复一年的循环中。

我们阅读古诗里的悲欢,体会“病中不知秋已深”的孤寂,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苍凉,最终却在掌心这枚具体、金黄的脉络里,在眼前这亘古长流的江水边,找到了安顿。

不必争,不必慌。

慢慢长,好好活。你的每一步,都算数。

风又起了。手中的叶脉微微颤动,江面泛起细碎的粼光,仿佛在应和天地间那个古老而温存的节奏。风或许从未停过,云,也一直在起。只是此刻,心与之同在了。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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