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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处覆印痕——九嶷纪行

■赵荣学

万山如叩，朝宗于苍梧之野；湘水如弦，弹拨着千古幽思。去年夏末秋初，我陪着外地来的客人，循着《史记》“舜葬江南九疑”的记载，踏向九嶷山的晨雾，让千年文明的印痕，在旅途的每一步中慢慢显影。​

九嶷山景区。本文图片均转自网络​

舜陵寻踪，峰峦映翠

车停舜帝陵神道入口，晨雾尚未散尽，明德牌坊的飞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顺着青石板路前行，52根巨柱撑起的正殿覆着黄瓦，阳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帝舜有虞氏之陵”的汉碑上投下斑驳光影。讲解员细数陵庙的修缮史：明洪武四年迁庙实现陵庙合一，清雍正年间扩建增修，1985年后经三级持续抢修，2000年恢复旧时规模，每一道砖瓦的缝隙里，都嵌着历代工匠守护文脉的印痕。

陵后，舜源峰如一尊沉稳的巨人，巍峨矗立，峰顶隐在晨雾中，山体被苍翠的松柏与杂木覆盖，层层叠叠的绿意顺着山势铺展，仿佛给山峰披上了一件碧绿的锦袍。山风掠过林间，传来阵阵松涛，与陵庙的晨钟相互呼应，更显庄严肃穆。传说舜帝陵以峰为陵，那漫山的葱郁，便是大地对先祖的敬仰与守护。

陵前远眺，娥皇峰与女英峰左右相依，形似两位含情伫立的女子，峰峦秀美，曲线温婉。娥皇峰稍高，峰顶云雾缭绕，如蒙轻纱；女英峰略低，山体舒展，与娥皇峰四目相望，仿佛在静静凝望陵中的舜帝。两座山峰皆覆着青绿，偶有几株红叶点缀其间，像是二妃泪落染就的胭脂，与陵前的斑竹相映成趣。我们轻抚竹身，紫褐斑纹如凝固的泪痕，恰如二妃千年未干的思念。

一位虔诚的舜裔老者正在躬身行礼，他告诉我们：“每年都来祭拜，先祖的明德不能忘，这两座峰就是二妃的化身，守了舜帝几千年。”老人的话语与《史记》中二妃寻夫的传说交织，再想起毛泽东“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的诗句，让这份跨越千年的悲情，在晨风中更显庄严。峰峦如黛，陵庙庄严，斑竹含情，三者相映成画，将“舜葬九嶷”的传说刻进了每一寸风景里。

峰回路转，霞岩留痕

告别舜陵，驱车前往玉琯岩，脚下的旅游公路如一条丝带，缠绕在峰峦之间。公路蜿蜒曲折，时而贴着悬崖峭壁前行，时而钻进浓密的山林，每一个转角都藏着意想不到的景致。车窗外，峰峦接踵而至，青灰色的山体被翠绿的植被覆盖，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轻纱般缠绕在山腰，让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恍如行走在水墨画中。

行至中途，路边一块醒目的石碑映入眼帘——“紫霞岩”。讲解员说，这便是徐霞客在游记中盛赞的“湘南第一奇洞”，当年他曾拄杖探洞，在昏暗的岩洞中记录下钟乳石的万千姿态。隔着车窗望去，洞口隐在绿树浓荫中，岩壁呈淡淡的紫褐色，阳光斜照时，仿佛泛着一层霞光，与“紫霞”之名相得益彰。虽未入洞探访，但想到徐霞客当年也曾沿着这条山路前行，那份对山河的热爱与探索精神，便顺着这弯曲的公路，与眼前的风景交织在一起，留下了跨越时空的足迹。

紫霞岩​

沿途不时能见到背着竹篓的山民，他们或采撷野菜，或搬运山货，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见到车辆驶过，会热情地挥手致意。车窗外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与山泉的湿润，耳边是鸟鸣与风声交织，偶尔还能听到溪流从山涧奔涌而下的声响，让这段峰间旅途充满了野趣与生机。

玉琯探古，石刻铭舜

车子驶出峰峦，眼前豁然开朗——玉琯岩竟藏在一片开阔的田峒之中，这方被群山环抱的平地，稻浪翻滚，田埂如线，几座青瓦白墙的村落散落在田边，九嶷河穿峒而过，溪水潺潺，将岩影、树影、云影都揽入怀中，景致别致得如同世外桃源。难怪历代文人墨客皆爱在此驻足，这般田园与人文交融的风光，本就是一幅天然的画卷。

田峒的清风带着稻禾的清香扑面而来，远处的玉琯岩如一块温润的碧玉，镶嵌在田峒尽头的山脚下。走近岩下，才惊觉这里竟是一座“石刻博物馆”——从岩壁到崖麓，从洞口到溪畔，密密麻麻布满了摩崖石刻，据讲解员介绍，现存石刻达百余方，跨越汉、唐、宋、明、清等多个朝代，且无一例外，主题皆围绕舜帝功德、九嶷胜景与祭舜情怀，堪称“舜文化的石刻长廊”。

玉琯岩​

我们俯身细赏，最负盛名的便是东汉蔡邕撰文宋代李挺祖所书的《九嶷山铭》。这方石刻嵌在岩壁正中，字体为隶书，笔力遒劲，结体端庄，虽历经两千余年风雨侵蚀，部分字迹已斑驳模糊，但仍能从残存的笔画中感受到当年的书法神韵。铭文开篇便盛赞九嶷山“岩岩九嶷，峻极于天”，继而颂扬舜帝“明德惟馨，光被八埏”，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舜帝的敬仰。讲解员指着石刻旁的苔痕笑道：“下雨时水顺着纹路流，像在念古文哩，这是舜帝的德音，顺着溪水传了两千年。”

除了《九嶷山铭》，岩壁上还散落着诸多精品石刻。或笔意洒脱，或端庄厚重，有的工整严谨，有的字字情真，“舜陵千载在，湘水万年流”“九嶷山色秀，千古忆虞舜”等诗句，直白地抒发着对舜帝的追思。这些石刻或大或小，或楷或隶，或篆或行，疏密相间地分布在岩壁上，如同历代文人共同书写的“舜文化长卷”，将千百年的敬仰与情思都刻进了岩石的肌理。

绕过主岩，后侧的岩壁上还有一方罕见的“蛇纹石刻”，线条古朴灵动，形似蛇形图腾，讲解员说这可能与古代越人对蛇君的崇拜有关，而舜帝南巡曾教化百越，这份古老的图腾与舜文化的石刻相邻而存，恰是文明交融的鲜活印记。我们伸手触摸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刻，指尖划过岁月的沟壑，仿佛能感受到历代文人挥毫时的虔诚，听到他们咏叹时的心声。

玉琯岩前便是3.2万平方米的古舜庙遗址考古公园，汉代的椭圆形柱坑、唐代的护边青砖与宋代的“鸿雁”纹铺地砖层层叠压，40个巨型柱基地坑见证着历代陵庙的恢宏。考古工作人员递来一块带着泥土的陶片，指尖触及的凹凸纹路，是千年前工匠的匠心。讲解员补充道，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地形图，以“上南下北”古制标注“帝舜”二字，与《史记》记载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而玉琯岩的这些石刻，更是将“舜葬九嶷”的传说从文字记载、考古遗存，延伸到了历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成为舜文化传承最直接的印痕。

瑶寨问俗，烟火传情

循着舜帝陵的钟声，我们走进了牛亚岭瑶寨——这座获评国家4A级景区的古村落，自清代起便保持着聚族而居的传统，板壁吊脚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谷间，成了九嶷山最具烟火气的人文景致。

瑶胞跳长鼓舞迎宾​

远远望去，青黑色的瓦顶层层叠叠，杉木板壁呈深褐色，在绿树青山的映衬下愈发古朴。吊脚楼多为两层，底层悬空，以粗壮的木柱支撑，既防潮又通风，上层则是居住空间，雕花窗棂精致小巧，窗台上摆放着晒干的瑶药与农作物。寨子里的街巷由青石板铺就，被常年的脚步磨得温润，两旁的吊脚楼伸出的屋檐相互交错，形成天然的遮阳避雨廊道，走在其间，仿佛能触摸到清代瑶胞生活的痕迹。

村民们正围着篝火准备晚餐，见我们到来，热情地拉我们入座。寨主递来一碗琥珀色的米酒，甘醇绵长；红亮的瑶寨血鸭肉质鲜嫩，艾叶粑粑蘸着蜂蜜，满口草木清香。几位瑶族大妈坐在吊脚楼的美人靠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唱着山歌，银饰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歌声与篝火的噼啪声交织成趣。

篝火燃起，村民们跳起长鼓舞，鼓声震彻山谷，舞者身着绣着瑶族图腾的服饰，裙摆飞扬，银饰叮当作响，歌声穿越明清。一位大妈教我们唱山歌，虽听不懂方言，却能感受到那份质朴的喜悦。同行的学者说，一年一度的舜文化研讨会在此召开，《南风歌》中的民本思想，正在当代学术争鸣中焕发新的生命力。夜色渐深，寨子里的灯火与星空交融，板壁吊脚楼的剪影在月光下格外温柔，烟火气息中，是文明传承的温暖底色。

三分石​

牛头江溯溪，碧水寻源

翌日清晨，从九嶷山度假酒店出发前往三分石，牛头江如一条碧绿的绸带，横亘在群山之间，成为登峰前最灵动的序曲。弃车入溪，刚踏入水中，沁凉的溪水便漫过脚踝，带着山涧特有的清冽，瞬间驱散了晨雾中的微凉。江底的卵石圆润光滑，有的泛着青灰色的釉光，有的裹着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湿滑却不硌脚，每一步都能感受到水流从趾缝间轻柔掠过的触感。

两岸峰峦叠翠，枫树的红叶、樟树的深绿与野杜鹃的粉白交织成画，藤蔓从崖壁垂落，垂入水中轻轻摇曳，泛起细碎的波纹。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水面投下粼粼光斑，随波逐流，恍如撒了一溪碎金。溪水时而平缓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两岸山影，分不清哪是实景哪是虚像；时而湍急似瀑，在岩石间奔涌跳跃，溅起的水花沾湿衣袖，带着草木的清香，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行至中途，一道两米高的小瀑布横在眼前，水流从崖壁倾泻而下，砸在下方的深潭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水雾弥漫，折射出淡淡的彩虹。

我们攀着崖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绕过瀑布，脚下的卵石愈发湿滑，需俯身扶着岩石前行。潭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攒动的小虾和横行的小蟹，伸手去捉，它们却倏然钻进水草间，只留下一圈圈涟漪。不远处，几位山民正坐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歇脚，见我们过来，笑着递来一把刚采的蕨菜：“这是牛头江的宝贝，带着溪水的灵气，炒腊肉最香哩！”我们坐在青石上歇脚，望着澄澈的溪水从指尖流淌而过，听着山风穿过林间的呼啸、溪水的叮咚与瀑布的轰鸣交织成自然的交响，仿佛顺着舜帝南巡的足迹前行，每一滴水珠都藏着岁月的故事，每一缕清风都带着自然的馈赠。溯溪而行约半小时，前方山势渐陡，三分石的轮廓在云雾中隐约可见，登峰的期待在心中愈发浓烈。

万里江山朝九嶷​

三分问鼎，云巅揽胜

离开牛头江，便踏上了登三分石的石阶。石阶顺着山势蜿蜒向上，被常年的足迹磨得温润，偶有青苔点缀，湿滑处需格外留意。刚行至半山腰，远处的云雾便如潮水般涌来，起初只是淡淡的轻纱，缠绕在山腰间，随着脚步攀升，雾气越来越浓，仿佛置身于流动的云海里。

云雾在林间穿梭，时而如白绸般飘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凉丝丝地沁入毛孔；时而如流瀑般从崖壁倾泻而下，声势浩渺，将身旁的林木、石阶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能见度不足十米，只能循着石阶的轮廓摸索前行，耳畔的鸟鸣与山泉声愈发清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脚步声与自然的回响。行至一处开阔的观景台，一阵山风呼啸而过，云雾突然散开一道缝隙，远处的峰峦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仙山琼阁般缥缈，青灰色的山体与白色的云海相映成趣，未等看清全貌，云雾又迅速合拢，将奇景藏回秘境之中。

越往上走，山势愈发陡峭，部分路段几乎垂直，需手脚并用攀爬，指尖抠住石阶的缝隙，脚掌紧紧贴住湿滑的石板，喘息声与心跳声交织，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衣衫，却被山间的清风与云雾带来的凉意一吹，便消散了大半疲惫。途中遇到几位年轻游客，我们相互鼓劲，分享带来的干粮，陌生的情谊在云雾缭绕的登山途中悄然滋生。行至三分之二处，云雾突然变得稀薄，阳光穿透云层，在山间投下金色的光束，照亮了脚下的石阶与身旁的林木，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宛如仙境。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云雾如潮水般退去，三座巨石并肩矗立，形似笔架，直指苍穹，这便是“三分石”了！巨石通体青灰，纹理粗糙，历经千万年风雨侵蚀，依旧挺拔巍峨，在云海的映衬下，如三尊擎天巨柱，震撼人心。站在石下仰望，山风呼啸而过，仿佛能听见历史的回响。传说这是湘、粤、桂三省的分界处，也是潇水、岿水、沱水的发源地，三股溪流从石缝中奔涌而出，各自蜿蜒。我们俯身触摸冰凉的石面，指尖划过岁月的痕迹，远眺三省交界的层峦叠嶂，云海翻涌间，梯田层层、村落点点，心中满是豁然与敬畏。站在峰顶回望，“万里江山朝九嶷”的奇观尽收眼底，那些倾斜的山峦、流动的云海、奔涌的溪流，何尝不是文明对道德的敬仰，在天地间刻下的深深印痕？

暮色四合时，雾霭又起，将九嶷山裹进朦胧的诗意里。我们坐在返程的车上，静听山风穿过竹林的声响——那是舜帝的叮咛，是二妃的絮语，是考古铲下的叹息，是瑶寨篝火的噼啪声，是牛头江的流水潺潺，是云雾穿梭的轻吟，是徐霞客探洞的足迹，是玉琯岩石刻的墨香，是文明传承的脚步声。这场旅途，九嶷山的一切都化作深深的印痕，洒在山水间，也刻在了我们心底，成为一份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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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荣学

责编：黄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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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审：李寒露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