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仲升

时光碾过窗棂，四季在案头铺展成不重复的笔墨。冬阳最是懂得人间冷暖，它跳过燕山的脊骨，漫过资江的波纹，以两种模样落在我生命里——北方的冬阳带着风的凛冽，南方的冬阳裹着草木的温软，却都能在寒天里，焐热一个漂泊者的心房。这篇文字，既是写给冬阳的私语，也是写给故乡与他乡的双向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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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初冬，是宣纸上未干的淡墨。晨雾像刚浸过水的棉纸，轻轻蒙住街巷，远山的棱角被晕成模糊的轮廓，倒像是邵阳老家祠堂里挂着的旧画，静穆地守着日子。枝头剩下的几片枯叶，被朔风扯得簌簌响，那不是哀鸣，是树与秋最后的道别，低回里藏着倔强。冷空气吸进肺里，鼻尖一酸，倒让人瞬间清醒——就像客居这些年，那些硬着头皮走过的寒夜，冷得真切，却也让人看清脚下的路。街角的早点摊冒着白汽，裹着棉袄的人们缩着脖子赶路，呵出的白雾在眼前飘了又散，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乡愁，却在烟火气里，悄悄暖了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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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初冬，是灶上温着的米酒。阳光挣出云层时，不是铺天盖地的亮，是碎金似的，落在柏油路上跳着走，像小时候在邵阳乡下，跟着大人们晒谷时，脚边蹦跶的麻雀。风里有樟树叶子晒焦的干香，混着巷口烤红薯的甜，勾得人脚步放慢。梧桐树卸了叶，枝丫疏疏朗朗地伸向天空，倒比夏天更显风骨，像父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时，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的脊梁。踩在落满叶子的园子里，脚下是软乎乎的，像踩着母亲缝的旧棉鞋，每一步都陷进寂静里，连鸟鸣都变得悠远，像是从时光深处传来的回音。

我在冬的肌理里行走，像个捡拾记忆的人。北方的旷野上，霜叶结在枯草上，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得让人心惊，惊起几只寒鸦，朝着天边飞去，留下的孤鸣，倒让这空旷更显真切。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呜咽着，像极了北京冬夜窗外的风声，冷硬却坦荡。阳光落在身上，是浅淡的暖，仅够化开眉尖的霜，却像一杯冰镇的米酒，凉透舌尖后，余温慢慢渗进肺腑，让人在清冽里学会坚韧。

南方的园子里，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没有声响，只有绵软的包裹感，像小时候钻进母亲的怀里。阳光穿过樟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手背上，暖得发痒。我闭着眼，能闻到阳光晒过的泥土味，混合着桂花的残香——那是邵阳初冬独有的味道。南方的冬阳不烈，却能钻透衣领，顺着脖颈滑进心里，暖得让人犯困，像母亲坐在火塘边讲的故事，平缓却有力量，让人忘了所有奔波的疲惫。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写这话时，大抵也遇到过这样的冬阳。在北方，这份静好是炉火旁的一碗热汤，是寒夜里亮着的一盏灯，是客居他乡的踏实；在南方，这份安稳是园子里的一缕阳光，是烤红薯的甜香，是故乡从未改变的模样。就像陶渊明种菊南山，不是逃避，是在喧嚣里寻得一份熨帖——我们这一生，不就是在他乡寻安身之地，在故乡寻安心之所吗？

冬阳从不是张扬的，它像母亲缝补衣物时的指尖，带着温度，却不声不响。北方的冬阳，熨帖的是我漂泊的坚韧；南方的冬阳，熨帖的是我思乡的柔软。它让我明白，寒冷从来不是冬天的全部，就像离别从来不是乡愁的终点，总有一束光，能跨越山川，落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北方的天越来越高，蓝得发紫，像刚浆洗过的蓝布衫，透着股凛冽的干净。云朵稀稀拉拉的，像扯碎的棉絮，飘在天上，不怎么热闹，却让人心里敞亮。初雪要来了，空气里满是肃穆的期待，人们把门窗关得严实，炭火在炉子里燃着，红彤彤的，像日子里藏着的希望。这份对暖的期盼，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就像小时候在邵阳，冬天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母亲烤着红薯，父亲讲着旧事，烟火气裹着暖意，把寒夜都捂热了。

南方的天是低低的，蓝得温润，像母亲常用的青瓷碗，看着就让人舒心。阳光洒在资江面上，碎金万点，随波荡漾，像撒了一河的星星。岸边的柳树卸了绿装，枝条却还柔软，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拂过水面。田野里，稻茬静静地立着，土地在暖阳下歇着，孕育着下一季的收成——就像那些在故乡等待的人，守着时光，盼着归期，温柔而坚定。

这浅冬，像一面镜子，照见生命的两种模样。北方的万物在严寒里蛰伏，根须在冻土下悄悄延伸，积蓄着破土的力量，像那些在他乡打拼的人，忍着寒，扛着累，只为一朝绽放；南方的草木在暖阳里从容，叶落花谢都不慌张，像故乡的亲人，守着故土，等着归人，从容而笃定。

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份心境，大抵就是冬阳教给我的。无论身在北方的寒里，还是南方的暖里，只要心里装着那束光，就能在逆境中寻得从容，在离别中守住期盼。北方的暖，是闯出来的；南方的暖，是等出来的。而这两种暖，都是生命里最珍贵的馈赠。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苏轼的豁达，是冬阳给我的行囊。人生路上，寒暖交替本是常态，就像北方的冬与南方的冬，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暖。只要心怀暖阳，步履不停，就能在寒夜里望见星光，在乡愁里寻得力量。

后记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窗外的冬阳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稿纸上，暖得像故乡的手掌。这场关于南北冬阳的书写，终究是一场乡愁的回溯——北京的冬阳教会我坚韧，邵阳的冬阳给予我温柔，它们像两枚被时光熨烫过的暖笺，一枚写着“他乡安身”，一枚刻着“故园入梦”，叠在我的生命里，从未褪色。

动笔时，我总想起那些具体的瞬间：北京冬晨踩在霜叶上的脆响，邵阳午后烤红薯的焦香，北方炉火旁的热汤，南方火塘边的闲谈。这些碎片式的记忆，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冬阳串了起来，成了这篇文字。我不想写空泛的赞美，只想把自己感受到的暖与寒、思与念，都融进字里行间。那些文史典故，不是刻意堆砌，而是在某个瞬间，与冬阳的特质撞了个满怀——苏轼的豁达，是北方冬阳的风骨；陶渊明的闲适，是南方冬阳的底色。

修改了好几遍，总觉得还有话想说，却又觉得点到即止最好。乡愁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冬阳的暖，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切感受到。这篇文字，或许不够完美，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我的体温，是我对故乡与他乡最真诚的告白。

愿每个漂泊异乡的人，都能在冬阳里寻得一份暖；愿每个牵挂故乡的人，都能在记忆里拾得一份甜。往后，我还会继续写下去，写那些藏在时光里的乡愁，写那些落在生命里的光，用文字，为自己，也为路人，筑起一座温暖的精神家园。

——仲升 2025 年 12 月 4 日冬于北京

作者简介

仲升，笔名取“怀瑾握瑜，升沉不改”之意，本名张拥军，湖南邵阳人，现居北京。多年来深耕文学创作，以文字为舟，载渡客居者的文化乡愁与生命感悟，核心围绕“故乡—他乡”的双重生命体验，构建起“写景—抒情—哲思”的独特表达体系。作品深植湖湘文化土壤，兼容北方地域特质，于具象景致中藏纳个人生命印记与文史底蕴，文字凝练如锻、情感真挚如泉，兼具自然审美的灵秀、人文厚度的沉潜与个体表达的独特性。多篇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各级文学期刊，广受读者与业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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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