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曾致

秋露凝霜，檐角残叶簌簌作响，恰似百年前菜市口那阵穿堂而过的风。案头青灯摇曳，我将作家彭晓玲好友寄赠的新书《拔剑欲高歌——谭嗣同传》轻轻翻开，如星的墨字，仿佛要从纸页间跃出，将我拽入那个风雨如晦的晚清。

这般秋夜读史，不似隔着时空遥望，反倒像与一位先贤对坐，聆听他19岁时“拔剑欲高歌”的喟叹，触摸他33年人生里炽烈的侠骨与柔情，在字里行间的浮沉中，生发出一种跨越百年的共振与景仰。

百年前的北京菜市口，秋阳如血。谭嗣同横刀一笑的余响，落在历史的书页上，成了“戊戌六君子”最凄冷的注脚。这位生于浏阳书香世家的旷世英才，自少年时便“倜傥有大志”：既饱读经史子集，又不困于章句之学；青年时遍历大江南北，目睹山河破碎、民生疾苦，遂立下“冲决网罗，救国救民”的壮志。从早年治学求道到投身维新变法，从著《仁学》阐发革新思想到主持时务学堂培育人才，他以笔为剑、以血为火，在晚清沉沉暗夜中，点燃了一束照亮民族前路的微光。

多少年来，我们诵读他“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绝唱，铭记他为变法喋血的壮烈，却鲜少触到那“笑”背后的温度——是浏阳的雨、秦地的风，是禅案上的经卷、变法场的热血，是一个灵魂在时代桎梏中，既想冲决网罗，又不舍人间烟火的重量。彭晓玲的这部传记，恰如一支温润的笔，蘸着十年寻访的风露，将这些被符号化的碎片，织成了一个有骨、有血、有魂的鲜活生命。

书名源自谭嗣同19岁时《望海潮·自题小影》的喟叹：“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为接住这声百年前的追问，彭晓玲耗去整整十年光阴。她踏遍20多个城市和地区，从散文集《寻访谭嗣同》到三卷本长篇小说《谭嗣同》，再到这部新传记，终将一个遥远抽象的烈士，焐成了可感可触的“亲人”。她以厚重历史事件为依托，将谭嗣同不羁于天命、卓然于世俗的铮铮铁骨与精神气象，烘托得愈发鲜明凛然。这份浸透着岁月沉淀的深情，成了文字中最温暖的底色。

这部传记以十章诗意篇目为骨架，循着谭嗣同33年短暂却厚重的生命轨迹徐徐铺展：《潇潇连夜雨声多》回溯浏阳少年岁月，书香熏陶中藏着不羁锋芒，家庭变故里炼就坚韧心性；《短衣长剑入秦去》记录漫游西北的历程，戈壁苍凉与民间疾苦，让“经世致用”的思想深深扎根；《禅心剑气相思骨》交织禅学体悟、革新理念与家国眷恋，将“侠骨”与“柔情”的辩证统一尽显无遗；《俱怀逸兴壮思飞》《何期当日竹林友》刻画与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志士的相知相惜，一群理想主义者在风雨飘摇中携手前行；《一天风雨写离骚》《千古非常奇变起》聚焦戊戌变法的跌宕历程，从新政推行的艰难到政变突发的仓皇，还原那段波澜壮阔又令人扼腕的历史；最终在《慷慨悲歌气若虹》《我愿将身化明月》中，定格他拒绝逃亡、从容赴死的悲壮瞬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铿锵誓言，至今仍在历史长河中久久回荡。

彭晓玲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笔触，剖开了英雄符号下的人性光芒。她笔下的谭嗣同，既有“冲决君主之网罗、伦常之网罗”的思想锐度，也有对妻子李闰的缱绻深情；既有变法图强的满腔热忱，也有面对时代困局的彷徨与挣扎。同时，作品还塑造了梁启超、唐才常、陈宝箴、熊希龄等一批晚清爱国知识分子的英雄群像。正如文学评论家张陵所言，彭晓玲还原真实英雄时，始终保留着人物性格的冲突性，恰是这份冲突，让形象背后的时代悲剧更显沉雄。

作为近代中国资产阶级维新派的杰出代表，谭嗣同的伟大，不仅在于敢于直面腐朽的封建制度，更在于以生命践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儒者担当。他的《仁学》熔铸儒、释、道、西学精华，试图为中国探寻救亡图存之路，虽因时代局限未能如愿，却为后来的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播下了思想的火种。

这部作品最动人的，是那份独有的“创新”韵致。正如作家刘泽达所感，它以传记为骨，融散文神韵、嵌诗词瑰丽。篇目标题的诗意表达、文字里的温润共情，让严谨史料长出典雅肌理；思想传承的清晰脉络、变法挣扎的生动细节，让“仁学”内核化作呼之欲出的家国情怀。彭晓玲从不用概念定义谭嗣同的“仁”，而是将其织进每一次选择、每一场抗争，让读者在跟随人物命运起伏中，深切体悟先驱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对家国命运的担当。

在传记写作愈发追求“速食叙事”的当下，彭晓玲这样用心用情的书写堪称难能可贵。她以十年光阴为引，以创新笔法为器，在传记疆界里既坚守史料的严谨性，又绽放文学的灵秀之美；既还原灵魂本真的温度，又矗立起时代的精神坐标。这不仅是对先驱最郑重的回望，更是对历史记忆的深情打捞、对民族精神的虔诚传承。彭晓玲以笔为燧，重新点燃了谭嗣同“拔剑欲高歌”的精神火种，让百年前的志士仍能与今日读者倾心对话。

有人说，我们正身处人类历史上信息最丰富的时代，却也是思想最难流动的时代。我怀着敬佩与敬畏之心，一连几夜读完这部作品。当最后一章的余韵漫过纸页，窗外秋夜已深，风停叶落，心潮却依旧激荡。我似乎终于读懂，谭嗣同的生命虽如流星划过晚清夜空，却以最璀璨的方式照亮了民族觉醒之路。他是思想先驱，以《仁学》为刃劈开封建礼教桎梏；是行动勇者，以血肉之躯践行变法图强誓言；更是精神丰碑，用“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赤诚，为后世树立永不褪色的人格标杆。

这哪里是一部传记？分明是十年光阴里，有人替我们接住了那柄未落的剑！分明是文学与历史的合鸣里，有人为时代存住了一颗永不冷却的赤子之心！分明是民族精神谱系中，一次跨越百年的精神接力！谭嗣同的侠骨与仁心，他的理想与担当，终将在岁月长河中灼灼不灭，成为激励后人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

责编：龙文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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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