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岭啊,桐花河

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09 16:04:03

文/曾康乐

暮春的风一暖,记忆里的桐花岭就该漫山雪了。杜甫有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那岭上的桐花,便是这般繁盛模样 —— 不是真的雪,是桐花树缀满的白,瓣尖沾着点胭脂似的红,像给青黑的山岭系了条碎花白裙,又似无数玉蝶栖于枝桠,风过处,蹁跹欲飞。这岭原是三座山连缀着的,在湘北的田畴间静静卧着,南边是它,北边是另一道青苍山岭,中间挤着条弯弯曲曲的河 —— 我们都叫它桐花河。河边上的田垄,顺着河岸的弧度铺展开来,春种油菜,金浪翻滚;夏有稻禾,碧浪滔天。风过的时候,能闻见泥土混着花香、稻香的气息,那是故乡独有的味道,清润又绵长,像母亲哼唱的童谣,萦绕在记忆深处。

我总记得童年的桐花岭,是座 “活” 的岭。《诗经・小雅》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在我们新塘人的心里,桐花岭的桐树,便如桑梓一般,是故土的根脉。桐花树不似松柏那样直挺端方,枝桠都带着点随性的弯,仿佛历经岁月沧桑后,愈发懂得屈伸之道。叶子大得能当小伞,浓绿油亮,层层叠叠地遮蔽着阳光,树下便成了我们童年的乐园。每到桐花盛开的时节,我们一群孩童便挎着竹篮,在树荫下捡落下来的桐花。花瓣轻薄如蝉翼,中间那点红芯子,像朱砂痣般醒目,攥在手里久了,指尖会染上淡淡的粉,洗都洗不掉,却让我们满心欢喜。我们把捡来的桐花串成花环,戴在头上,追着跑着,笑声惊起了岭间的雀鸟,它们扑棱棱地飞向天际,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啼。

到了秋天,桐子从树上坠下来,滚进草丛里,像藏了无数黑珍珠。我们挎着竹篮去捡,桐子壳坚硬光滑,得用石头砸开,里面的籽沉甸甸、油润润的,捧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密的纹路。攒多了,便拿去供销社卖,几分钱一斤,却够买块水果糖或是一本小人书 —— 那是童年最甜的盼头,也是最纯粹的快乐。那时的桐花岭,没人刻意管它,却自顾自长得繁茂,正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言:“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 十几年的桐树林,早已形成了稳定的生态,每年产的桐子,能榨成清亮的桐油。那桐油,色如琥珀,香气醇厚,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宝贝。油木箱、油木桶,用桐油刷过,便能防潮防腐,经久耐用;队里的农具,犁、耙、锄头,也靠这桐油护着,不腐不烂,陪着乡亲们春种秋收,耕耘岁月。父亲常说,桐花岭的桐树,是老天赐给新塘村的礼物,要好好爱惜。

变故是在我们上中学那年。队里突然传了话,要把桐花岭的桐树全砍了,改种油茶树,说油茶是 “经济作物”,能赚更多钱。消息传来,村里像炸了锅,老人们皱着眉叹气,年轻人也议论纷纷。我看见队长见仁叔红了脸,攥着烟杆在岭下的田埂上不停地走,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黝黑脸上的焦急。后来,他拉着我父亲,两个人往岭口一站,像两尊巍峨的石墩,挡住了要进山砍树的人。见仁叔嗓门大,像打雷似的对着人群喊:“桐树怎么不是经济作物?桐油能给国家做贡献,能给乡亲们换钱,这岭上的树长了几十年,是多少代人看着长大的,砍了可惜!要砍,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倔劲,让那些举着斧头的人都愣住了。

我父亲没那么凶,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他搬来一摞书,坐在田垄上,给队里的干部和乡亲们念:“你们看,这书上写着,油茶要三年才见成效,而且初期产量低,管理成本高。可咱们的桐树,每年能产几吨桐子,直接卖桐子能赚钱,要是办个榨油场,榨成桐油再卖,效益比油茶还稳还高。” 他手指着岭上的桐树,语气轻却坚定:“树是老的好,顺其自然长着,比瞎折腾强。古人都说‘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咱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为了眼前的利益,毁了这么好的桐树林啊!” 父亲还找来当年的报纸,上面刊登着桐油在工业、农业上的广泛用途,指着那些文字说:“你们看,桐油能造油漆、能做油墨,还能用于机械润滑,是国家急需的物资,这怎么就不是经济作物了?”

就这么争了几天,见仁叔的倔,我父亲的理,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子,硬是把桐花岭保住了。那些原本要砍树的人,听了父亲的话,看了那些资料,又望着岭上郁郁葱葱的桐树林,终究是放下了斧头。见仁叔松了口气,蹲在田埂上,点了一袋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父亲则走到岭下,抚摸着一棵老桐树的树干,那树干粗糙坚硬,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挺拔。后来每年春天,桐花照常开,漫山遍野,洁白如雪,落在风里,飘进桐花河,河水带着花瓣往下流,弯弯曲曲的河道里,像漂着满河的碎雪,又似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的仙境,美得让人心醉。

没两年,公社又要动桐花河的主意 —— 说要把河取直,说是 “泄洪方便”,还能多造几亩田。消息传来,村里再次陷入议论。那几天,我看见父亲总在河边转,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河道的弯,嘴里念叨着 “水要绕着走才缓”。我凑过去问他,父亲便给我讲:“你看这河,弯弯曲曲的,像条游龙,这是自然形成的。水在弯曲的河道里流,速度会变慢,这样才能沉积泥沙,滋养两岸的田地。要是把它取直了,水跑得太快,不仅会冲坏田地,还会冲刷河岸,造成水土流失。” 父亲还说,古人早就懂这个道理,《管子・度地》里就说:“水之性,行至曲,必留退;满则后推前。地下则平行,地高即控。” 河流的弯曲,本就是自然的调节,能缓冲洪水的冲击力。

等公社的人来的时候,父亲把画满河道示意图的纸铺在田埂上,指着河说:“领导们,你们看,这河流弯弯曲曲,不是没用的,是能挡洪水的冲劲,让水慢慢流。取直了,水跑得太快,冲坏了田不说,还破坏了生态,而且要发动这么多村民,花这么多工,是劳民伤财啊!” 见仁叔在一旁帮腔:“要我说,不如把河里的淤泥淘出来,既能肥田,又能让河道变宽,再用石头把岸边砌一砌,这样既不破坏河流的自然形态,又能起到泄洪的作用,比取直强多了!” 公社的领导蹲在河边,看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又看了看父亲画的示意图和那些资料,沉默了许久。父亲又补充道:“古人治水,讲究‘疏导’,而不是‘改造’。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靠的就是疏导洪水,顺应水性,才平息了水患。咱们治理这条河,也该向古人学习,顺应自然,而不是强行改变它。”

公社的领导终究是采纳了父亲和见仁叔的意见。那年冬天,队里发动民众,开始淘桐花河的淤泥。村民们扛着锄头、铁锹,推着小车,来到河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冰冷的河水没有挡住大家的热情,每个人的脸上都冒着热气,额头上淌着汗水。淤泥挖出来,挑到田里,来年的庄稼长得格外旺,油菜花开得更艳,稻子结的穗更饱满。河岸则用石头和水泥加固了一下,既美观又牢固,涨水的时候也不怕塌了。我站在河边,看着村民们劳作的身影,看着弯弯曲曲的河流,心里充满了敬佩。父亲和见仁叔,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却用自己的智慧和坚持,保住了这条河的自然之美。

如今想来,父亲说的 “顺其自然”,从来不是放任不管,而是 “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是懂水的性子,懂树的脾气。水要弯着流才稳,树要顺着节气长才茂,人要是硬要跟自然拧着来,到头来只会伤了自然,也累了自己。就像《荀子・天论》中所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律,我们只能顺应它,而不能违背它。父亲和见仁叔,正是懂得这个道理,才一次次站出来,守护着桐花岭,守护着桐花河,守护着家乡的生态。

去年回新塘社区,我又去了桐花岭。桐花树还在,只是更粗了,枝桠也更繁茂了,像一个个苍老却坚毅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枝桠上的桐花,还像当年那样白,那样艳,漫山遍野,美不胜收。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像下雪一样,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沿着岭上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散发着草木的气息。路边的草丛里,偶尔能看见几颗掉落的桐子,像黑色的珍珠,闪着光。我捡起一颗,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童年的时光,握住了父亲和见仁叔的坚持。

我又来到桐花河边,河水还是弯弯曲曲的,像一条碧绿的丝带,缠绕在田畴间,从东边流向西边,最终会汇入洞庭湖。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和游动的小鱼。岸边的石头加固得整整齐齐,上面长满了青苔,透着生机。河面上,漂浮着几片桐花瓣,像一叶叶小小的扁舟,随着水流缓缓前行。我站在河边,仿佛还能看见见仁叔攥着烟杆的模样,看见父亲蹲在田埂上翻书的身影 —— 他们的身影,已经和桐花岭、桐花河融为一体,成为了故乡最深刻的印记。

旁边有几位老人在河边钓鱼,悠闲自在。我走过去和他们聊天,他们告诉我,这些年,村里一直守护着桐花岭和桐花河,没有人再想着砍树、改河,反而在岭上种了更多的树,在河边栽了更多的花。桐花岭的桐油,如今不仅能卖钱,还成了村里的特色产品,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参观。桐花河的水,依然清澈,不仅能灌溉田地,还能供村民们洗衣、洗菜,甚至有人来这里钓鱼、休闲。老人们说:“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道理对,顺其自然,才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是啊,最好的守护,从不是改造自然,而是顺着自然的性子,陪它一起生长。就像桐花岭的桐树,年年开花结果,生生不息;就像桐花河的水,岁岁蜿蜒向西,滋养万物。它们在那里,便是家乡最好的模样。而父亲和见仁叔,用他们的智慧和勇气,守护了这份美好,也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 那就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理念。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这句诗出自《诗经》,具体篇目为《国风・卫风・河广》。) 如今,我虽身在异乡,却常常思念故乡的桐花岭和桐花河。思念那漫山的桐花,思念那弯弯曲曲的河流,思念父亲和见仁叔的身影。它们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也让我懂得,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心怀敬畏,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守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因为只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和安宁,才能让这份美好,代代相传。

桐花岭啊,桐花河,你是故乡的魂,是童年的梦,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愿你永远郁郁葱葱,永远清澈流淌,愿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永远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下去。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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