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毅龙

日子，愈发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闲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天地已陷进一片茫茫的寂静。风从远山的脊线掠过，卷起细碎的雪末，像谁在无声地撒着纸钱。我裹紧洗得发白的棉袍，深一脚浅一脚，朝山那头的学馆走去。

白日里也曾有客轻叩门扉，闲谈天外之事。我应着声，心思却像窗格上打盹的猫，蜷在日光里。客一走，风便成了主人，大大方方穿堂而过，捎来满室草木的呼吸。我就在那呼吸里，沉入一场无梦的眠。

醒来时，襟袖已缀满笑涡儿似的落花。那样多，那样从容，仿佛我这一觉，不是睡过了时辰，而是睡过了小半季春光。

于是那念头便浮上来：何不归去？

归到那二山环抱处，云塔孤标出绝巘，石楼双峙入晴空。那样的天地，仍是不懂得计较的旧时脾性——春风一来，便泼辣辣开成云锦的桃李。热闹是它们的，热闹底下的静，却是我的。

路旁的河尚未完全封冻，薄冰磕碰，倔强地流着。老人们常说“河清不可恃”，盛世如流水，一去不返。而人命，比河水更匆促。正出神时，目光被山崖转角处的一抹影子攫住——那是一株从巨岩裂缝中挣扎而出的老松，虬龙般的根须紧咬石壁，仿佛要将自己铸进山的骨骼。西风卷着雪粒抽打过来，墨绿的针叶只是微微一颤，便将风雪化作沉沉的静默。

这让我想起精卫衔微木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而猛志常在。它们与这老松何异？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那填海的执念、舞戚的壮志，何曾因形骸的改变而消逝？

那样的静里，才安放得下琴与酒。琴不必名贵，调也不必工稳，只随性对着灵泉沁透的千岩翠色，弹与明月听。水波将月色浣洗得澄澈，琴音落在上头，竟有了玉的质地。酒呢，最好是陈年的，就在东山坡上开坛，邀不来高朋满座，便邀路过的白云。饮下的，是整座山谷的空旷。

最妙的还是无事静坐的辰光。松花铺满石径，溪上云气滑腻如新生苔藓。躺下来看书，书里的字句是远的，山间的光景是近的，看着看着便融作一处。再抬头，满庭树不知何时已换了黄叶的衣裳，风过时簌簌低语。人间万事大抵都变了，唯有穿庭而过的清风，还似旧年相识。

风更紧了，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皮肤。脚下的麻木褪去，皲裂的疼痛尖锐地苏醒，一步一啄，如踏炭火。想起离家时，杖剑对尊酒，未曾洒下半滴离别泪。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既志在功名，离别之苦，冻馁之痛，又何足叹？

这便让我想起某个遥远的春暮。啼鸟只那么清脆一声，便将整季繁华叫醒，又像是送行。归来的人踏着满地落英，鞋袜都染了香，那是归去来兮的圆满。而今我的心境也大抵如此——渐渐懒于应对生客寒暄，连开门也带着三分迟疑。所幸还有几树梅花，不嫌我的疏懒，在墙角静静陪着，将冷香浸透我的年年。

兴致来时，便揣一壶酒去水边觅钓船。也不真为垂纶，只图个小醉闲眠。风引着飞花，轻轻悄悄落在船头衣上，仿佛怕惊扰了好梦。待到醒来，常是西南天角月儿初上，将纠缠的浮云都遣散了。轩槛间凉意顿生，如水般浸着肌肤。

只是这般闲适里，也并非全无波澜。总有一点莫名心绪，像春日疯长的藤蔓，能牵出千万愁丝。眼见落花归于寂寂，混着冷雨敲打在窗上，心里便也跟着空落落的。这大约便是生命的底色，无论如何洒脱，总有一笔是清冷的。

有时，反倒盼着一场痛快淋漓的风雨。不怕它狂，不怕它骤，那样的天气才恰好配得上用残花烹暖的酒。天地在窗外喧哗翻滚，我自在一方小天地里与友人围炉，饮那滚烫的暖意，便觉得生命也跟着酣畅起来。

酒至半酣，最是疏狂。仿佛自己也有了谪仙逸兴，可以去扫石边流云，醉踏松根月色。直至星斗满天，璀璨如同众神宴席，才心满意足地在这浩瀚天幕下睡去。

那样的夜过后总是格外清朗。月升得极高，风也定了，露水凝华。远处湖波细腻得几乎不见纹路，像巨大凉沁的墨玉，将一天星子冷冷浸在怀里。那时节，我便闭了南楼看道书，幽深帘幕低垂着，满室清寂，竟真有些仙居意味了。

我渐渐明白，明月自有一种力量，能将巍巍青山遥遥招入户牖；而幽谷里的花，从不与世间争夺短暂春光。这便是我所求的了——真想求得蓬莱千日方醒的仙酿，在缥缈洞箫声里，长醉于这无边长春之境。

路在雪中延伸，学馆的轮廓终于在视野里模糊显现。我回头望去，来路上歪斜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大半，浅痕履迹正迅速消弭。唯有那株岩上的青松，在愈发明亮的雪光与缓缓升起的旭日映照下，轮廓愈发清晰，沉静，且坚不可摧。

天地苍黄，我拉了拉破旧的袍襟，继续向前走去。疼痛依旧，身冷如铁，但胸膛里，却仿佛有一小簇从远古借来的火，在那松风、那猛志的吹拂下，不肯熄灭地燃烧着。

说到底，红尘万千，我已倦于分辨。唯有我与对面青山，相看两不厌。我们都带着冷淡与疏离，却恰恰是这不言不语的等闲，最是长久。

浮生悠悠，能有多少这样的时日呢？不必细数，不必惋惜。且举起杯，邀这穿户的春风再醉一回——你闻，风里吹来远处花的气韵，那香气幽幽归到了我的砚池里；再看，月儿滑过老松的松心，将松针间的凉意，都带到了书页之上。

这火，终将化作云山间最从容的心迹。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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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