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个大雪纷飞的时节

曾康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2-07 08:30:06

文/曾康乐

今日翻日历,才惊觉已是大雪节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至此而雪盛也”,于南方而言,这节气更像温柔的预告——过不了多久,天空就会落下今年第一场雪。窗外仍是阴阴的冷,风卷着枯叶掠过窗棂,我却总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雪天:漫过脚踝的雪、烤红薯的甜香、风雪里暖人的身影,像落在记忆里的冰晶,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得能触到温度。

小时候的南方冬天,雪来得慢却下得沉。清晨醒来一推窗,总被晃得睁不开眼——天地间全是白,屋顶盖着厚厚的雪,像铺了层松松软软的棉絮;院角老樟树枝桠积着雪,风一吹,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肩头凉丝丝的;连门前平时泥泞的小路,都被雪盖得平平整整,偶尔印着几只麻雀的脚印,像撒在白纸上的小黑点。母亲总念“瑞雪兆丰年”,可我们这些孩子不管什么丰年,只盼着雪再大些,好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但最盼的,还是父亲的烤红薯。

那时祖父已过世,家里琐事全靠父亲撑着,可再忙,雪天里他总不忘给我们烤红薯。他会在院坝支起旧铁皮炉,炉膛塞进晒干的松针和柴禾,火苗“噼啪”舔着炉壁,很快就把炉子烧得通红。红薯是前几天从地窖翻出来的,带着泥土潮气,父亲仔细洗干净,一个个码进炉灰,再用小铲子把热灰盖严实。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炉子转,手揣在棉袄兜里,鼻尖冻得通红,却舍不得挪步——总盼着那股甜香能早点从炉灰里钻出来。约莫半个时辰后,父亲用细铁棍扒开炉灰,金黄的红薯裹着焦黑的皮滚出来,热气裹着糖汁冒出来,引得我们直咽口水。他先把红薯放在雪地里凉一会儿,再掰开,橙红的瓤甜得流心,我们烫得直甩手,却还是急着往嘴里塞。

可父亲从不让我们把红薯吃完。他总会留三四块,用干净粗布包好揣进怀里焐着,再扛起墙角的竹扫帚:“走,去看看张爷爷。”张爷爷是村东头的五保户,无儿无女,腿还跛,一到下雪天就出不了门。我们跟着父亲踩雪走,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深深的,走得踉踉跄跄。父亲怕我们摔着,总走在前面,用扫帚扫出小路,让我们沿着他的脚印走。到了张爷爷家,院子里的雪积了半尺厚,房门关得紧紧的。

“张叔,是我,带孩子们来看您了。”父亲敲门。

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爷爷裹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脸色蜡黄,看见我们,眼里一下子亮了:“这么大雪,还来干啥?”他一边说,一边赶紧让我们进屋。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冷冰冰的,只有个小小的炭盆,炭早就灭了。父亲打开布包,掏出还热乎的红薯:“刚烤的,您趁热吃。”又转头对我们说:“把院子的雪扫了,我去挑水。”

张爷爷家的水缸早空了,村西头的井离这儿有半里地,雪天路滑,父亲挑着水桶走得格外慢。我们拿小扫帚学着父亲的样子扫雪,力气小,扫不了几下就累了。张爷爷坐在门槛上,一边吃红薯一边看着我们笑,眼里的泪珠子在打转。等父亲挑满水缸,额头上都冒了汗,他摸了摸张爷爷的棉袄:“这棉袄太薄,回头我给您拿件厚的。”

张爷爷拉着父亲的手,嘴唇动了半天,只说:“你真是个好人啊。”

走的时候,张爷爷送我们到门口,站在雪地里看着我们走远。父亲回头喊:“有事您就喊一声,我随叫随到。”那一刻,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张爷爷手里剩一半的红薯,忽然懂了父亲常说的“人要心善”——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别人难的时候,递块热红薯、挑满一缸水、扫干净一院子雪,这些细碎的暖,比什么都金贵。

后来上小学,又遇过一场记了一辈子的雪。那天飘着鹅毛大雪,从早下到放学,校门口的路全被雪埋了,连平时踩石头能过的小溪,都漫过了岸边的茅草,溪水浑浊得看不清底下的石头。我们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漫天飞雪,一个个慌了——家远的同学开始哭,我也攥着书包带,心里发紧。就在这时,班主任李老师拎着铁锹和粗木棍走过来,棉袄被雪打湿了,却笑着说:“别怕,老师送你们回家,一个都不落。”

李老师先拿铁锹在雪地里铲出窄窄的小路,雪没到膝盖,每铲一下都要费很大劲,额头的汗很快打湿了头发。铲到小溪边,他把木棍插进水里试探水深:“来,我抱你们过去。”他先抱起最小的同学,把孩子的脸贴在怀里,蹚着溪水慢慢走。溪水冰凉,他的裤腿全湿了,却毫不在意,还时不时低头问:“冷不冷?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轮到我时,我趴在李老师背上,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很宽,后背暖暖的。雪落在他头发上,很快积了一层白。过了小溪,他把我放下来,解下自己的围巾裹在我脖子上:“快把拉链拉好,别冻着。”

送我到家时,母亲正在门口张望,赶紧让李老师进屋烤火、喝热茶。

“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呢,我得赶紧回去。”李老师摆着手要走。

母亲拉住他,把一袋刚炒好的花生塞过去。他推辞不过,接了几颗,就又冲进了风雪里。我站在门口,看着李老师的背影渐渐变小,最后成了雪地里的一个小黑点,忽然想起父亲送张爷爷红薯的样子——原来这世上的暖,不只是家人给的,还有人会为了不相干的孩子,顶着大雪、蹚着冰水,一步一步把温暖送到家门口。

那天晚上,母亲给我洗袜子时,发现我的袜子是干的,而李老师的裤腿却湿到了膝盖。她叹了口气:“李老师是个好老师,你要记住这份情。”我点点头,把李老师的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那条围巾上,有雪的凉,也有老师的暖,我舍不得洗,怕洗掉了那份温度。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也在一家央企工作了。每到大雪节气,看着窗外的冷意,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雪天,想起父亲的烤红薯,想起李老师的背影。这几年,只要下雪,我就会买些水果、米面,备点慰问金,去城郊的福利院看孤寡老人。每次去,我都会带着女儿,让她帮老人们擦桌子、递水果、陪老人们说话。

有一次,我们遇到姓王的奶奶,她眼睛不太好,总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女儿拿着苹果,小心翼翼地剥给王奶奶吃,王奶奶拉着她的手,笑得特别开心。走的时候,王奶奶送我们到门口:“谢谢你们,这么冷的天还来看我。”

女儿告诉我:“爸爸,以后我也会带我的子女来,咱们家这个传统不能丢。”

听了这话,我心里暖暖的。看来小时候给她讲的故事——父亲带我们看张爷爷、李老师冒雪送我们回家,她都记住了。我说:“以前爸爸小的时候,有人帮过爸爸、帮过爸爸的家人;现在爸爸想带你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雪会融化,但雪带来的暖能留在心里;爱也一样,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就能一直暖下去。”

女儿认真点头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和李老师当年做的事,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如今又在女儿心里生了根。这颗种子不用刻意浇灌,只要把温暖的故事讲给她听、把温暖的事做给她看,它就会慢慢长大。

去年冬天,城里下了场大雪。我带女儿去福利院,雪地里的路不好走,女儿坚持自己开车去,到了实在开车无法前行时,我们两人就相互搀扶踩着雪一步一步走着。到了福利院,我们帮老人们扫了窗边的雪,陪他们聊了会儿天。走的时候,雪还在下,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折射出晶莹的光。女儿指着远处的雪景,兴奋地说:“爸爸,你看,雪好白啊,像棉花糖一样。”

我看着眼前的雪景,又看了看女儿的笑脸,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们扫雪的样子——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就像那些纯粹的善意,不掺任何功利,只凭着一颗心,想帮别人一把。

雪是冷的,可人心是暖的。那些大雪里的故事、那些暖人的身影,就像雪地里的光,照亮了我成长的路,也让我明白:真正的温暖,不是独自拥有炉火,而是把炉火的光分给风雪里受寒的人;真正的传承,不是说多少道理,而是把自己接收到的爱,一点一点传给下一代、传给更多的人。

如今每到大雪节气,我还是会想起那些难忘的雪天。那些雪落在记忆里,没有融化,反而像酿了酒,越陈越香。它们提醒我,要做个温暖的人,像父亲那样、像李老师那样,把爱藏在一块烤红薯里、藏在一次冒雪的护送里、藏在每一个愿意伸出手的瞬间里。而那些被温暖过的人,又会把这份暖传下去,就像雪落在大地上,滋养出春天的花,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窗外的风还在吹,我知道,今年的雪很快就要来了。到那时,我会带着女儿,再去福利院看看那些老人,再给他们递上一份暖。我想让女儿知道,雪会落也会化,但爱不会——它会像雪地里的冰晶,永远晶莹剔透,永远温暖人心,也永远,在我们的生命里,闪闪发光。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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