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湖之骨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26 10:33:33

刘创

曾期待有一位堪称不朽的诗人,欣然为这本诗集作序。他沉稳笃定,周身散发着独特的文化气质,不为浮世喧嚣所动,恰似历经岁月淘洗的金石,任惊涛拍岸,仍坚守初心。

当为这本诗集划上最后一个句点,那份对序跋的期许竟有了答案——湖底铁枷的形象,竟在此时清晰浮现。这个在湖底缄默千年的古老物件,分明是位阅尽岁月沧桑、洞悉世事浮沉的智者。它的存在本身,不就是最动人的序跋吗?

初见铁枷,是在壬寅年冬的一个晴日。湖水退至一年中最浅处,湖床就好似被打开的历史腹腔,袒露出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岳阳楼前,《岳阳风土记》里记载的 “冶铁数枚”,终现真容。那些重达数千斤的黝黑铁器,如千年玄龟,静伏沙碛之上。在我眼中,这些铁枷绝非寻常的时光印记。它们曾承载楚地奇幻神话,熔铸南宋烽火硝烟,更托举无数尘世浮沉的魂灵。

这铸铁枷锁,究竟锁住了多少江湖的秘密?是钟相杨幺战舰的桅杆,还是岳家军 “八千云月” 征程中残缺的锋刃……南宋绍兴五年洞庭烽烟四起,金戈铁马与浩渺江湖激荡,铁枷正是这段历史的有力物证。岁月如湖水退去,沉重的枷锁终究未能锁住浪涛的怒吼,却在时光的洗礼中,将原本作为 "刑具" 的存在,淬炼成湖湘文明的珍贵骨殖。

若将八百里洞庭比作生命体,浩渺烟波是它的血脉,湖岸烟火是它的呼吸,生灵悲欢则是流转的魂魄。而沉睡于湖心的铁枷,则是支撑这方水土的脊梁。它在时光长河中被反复打磨,见证生命荣枯,镌刻湖湘记忆,既是文明传承的基因链,也是楚文化刚柔并济特质的生动注脚。

湖湘文脉在诗性与苦难中绵延。屈原的剑劈开巫风楚雨,李白的酒浸润月色星辉,杜甫的足迹丈量家国裂痕,范仲淹的笔墨构筑士人风骨。他们的诗句如同大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文明的穹顶,让洞庭成为流动的文学圣殿。编钟的青铜震颤里,楚人的心跳化作千年余音,至今仍在叩击我心。

洞庭湖在万物的律动中,演绎生命的交响。“我温润的掌心,有大湖落日圆,不停的拍击声,湛蓝如初。”怀孕的河鲤逆春水而上,唤醒万物的胎动。而天鹅如神秘棋子在湿地的棋局里轻盈落下,带来的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大湖生机的象征。众多生灵,在洞庭湖的舞台上书写着传奇篇章。它们恰似大湖跳动的脉搏,赋予了这片水域不竭的活力与希望。

在我记忆深处,有胜初、金祥和水莲三位童年的伙伴,不幸溺亡在这片湖泊之中。他们的身躯被漩涡吞噬,灵魂却化作我诗中的 “水猴子”,在《传说中的一只水童》里游荡。他们的离去,曾让这片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湖泊,蒙上了一层难以消散的阴霾, 也成为我童年情感里永不愈合的溃疡。而如今,在时代的浪潮中,生态保护与人类生存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这是洞庭湖面临的新的伤痛。白鲟的灭绝,就如同从长江躯体上生生抽离的一根肋骨,让长江的身躯瞬间塌陷了一角。在标本馆里,它被封存在桐油琥珀般的凝滞之中,成为《白鲟标本》里“古老的魔镜”,清晰地映照出人类与自然签订的那份如同浮士德交易般的契约。而白鱀豚——“长江女神”,在《泳伴》的故事里,用最后的托举传递揪心的呼救。这些消逝的生命,犹如大湖骨头上那最尖锐、最刺痛人心的骨刺。

生态之殇,需以坚韧弥合。渔民上岸政策的推行,让曾经作为生计工具的 “舟楫”,逐渐转变为一种饱含文化内涵的符号。这也使得《湖洲之远》中的那艘小木船,成为我心中乡愁的图腾。《水穷处》中,“两个被水塑造的人,用洇湿的往事合力救活一张报纸的平庸日常”。《水稻一样的母亲》中,稻谷与稗草被一同虔诚供奉,土地的苦难与慈悲,在母亲那布满皲裂的掌纹里,终于达成了一种深沉的和解。

大湖是水与火锻造的神话。湘妃的泪痕植入斑竹的基因,柳毅传书时,牧羊的龙女将锦书系于白鹭羽翼。从此,江湖便成为传递情义的温暖甬道。在《打倡》《开湖祭祀节》巫祝的悠悠吟唱中,古老的神祇穿越时空而来,在波光间舞动神秘的力量,庇佑着这片神奇的水土。如今的洞庭湖,正在经历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意义深远的重塑。退田还湖的澎湃浪潮,涤荡着围垦时代遗留的累累伤痕。在这片充满生机的湿地之中,麋鹿与候鸟们重新找回并认领了它们曾经失落的版图。《大湖落日》中这样写道:“老人数了数,一天看到八九次落日。”在这里,时间仿佛坍缩成了一种充满深意的隐喻,而每一次落日,都像是大湖之骨在风中接受着淬火的考验,变得更加坚韧。当我再次久久凝视着铁枷,此刻它们不再是令人费解的谜题,而是洞庭湖递给世界的一张独特名片。在这片奇幻的水域,仿佛每一块石头都是屈原的化身,每一朵翻涌的浪花里都藏着李白的月光。大湖之骨是历史的遗存,亦是未来的预言;是自然的馈赠,更是人文的镌刻。它让沉船在《水底剧》的故事中获得重生,让饱含深情的《楚思》,在离骚的星图中复活,让曾经溺水的孩子,能够在诗行的温暖怀抱中上岸。

暮色漫上岳阳楼时,铁枷与斜阳正在进行跨越千年的对话。那些凹陷的纹路,是宋人留下的指印,还是明代纤夫渗入的汗渍?抑或是近代弹片刻下的屈辱印记?这些会呼吸的铁器与湖水达成了神秘契约:汛期潜入水底编织暗流,枯水时节露出水面晾晒往事。当我的指尖触及铁枷的冷感,仿佛听见十二世纪的涛声,裹挟着宋词的平仄,在生态修复的阵痛中,正缓缓苏醒。

铁枷以静卧之姿,连接着此岸与彼岸,前世与今生。“大湖的骨头”,这一永恒的隐喻,既是自然之力与人类意志激烈交锋的角斗场,也是文明与荒蛮相互交织、彼此碰撞的见证者。它默默讲述跨越千年的故事,等待世人去聆听、去感悟。铁枷在时光长河中锚定自己,以其独特的方式铸就了洞庭的精神坐标,引领探寻者寻找心灵的归处与生命的真谛。

(本文为刘创诗集《大湖之境》的自序)

责编:张颖琳

一审:张颖琳

二审:徐典波

三审:姜鸿丽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