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露锋 2025-11-21 10:55:38

文/ 苏露锋
宋仁宗赵祯驾崩的消息传出,都城汴京如遭雷击。市井之间,贩夫走卒无不恸哭,更有白发老翁悲泣于道:“四十二年不识兵戈矣!”此情此景绝非矫饰,乃是寻常百姓心底涌出的哀恸。辽国君主闻讯亦为之动容,设坛深致哀悼。这“仁”字,如同汴京城墙的暮色,既笼罩了市井烟火,亦模糊了宫墙外的烽火狼烟。
仁宗之“仁”,究竟是帝王恩泽,抑或国家治理的软肋?细细察之,其“仁”字光环之下,实则是无数矛盾与沉重代价的交织。
仁宗之“仁”,首见于其对臣下谏言的极致包容。某次早朝,包拯因事激谏,唾沫竟溅至仁宗脸上。仁宗默默拭去,不怒反纳,最终依从谏言,收回成命。他回到内宫,对张贵妃叹道:“包拯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甚至私下坦言:“朕若破例,死后无颜见包拯矣。”此等忍耐非因懦弱,实为一种超常的克制。欧阳修曾直言:“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这“会做官家”四字,道出仁宗在龙椅上那份近乎自抑的修为,尤以对谏诤的包容为甚。
此等克制,延伸到对个人私欲的严苛约束。某夜批阅奏章至深夜,仁宗口渴难忍,却见侍者已睡,竟不忍唤醒,默忍至天明。张贵妃为伯父张尧佐求取“宣徽使”之位,仁宗起初应允。然包拯等谏官于朝堂之上激烈反对,仁宗终收回成命。此类克己功夫,在历代帝王中实属凤毛麟角。
然而,这种近乎完美的个人道德自律,在复杂的国家治理面前,却日益显露出其局限。帝王之“仁”,一旦与国事兴衰相系,常陷进退维谷之境。
仁宗朝虽有富弼、韩琦、文彦博、包拯、范仲淹等名臣灿若星斗,但当范仲淹呈上《答手诏条陈十事》,欲以“庆历新政”革除积弊时,仁宗虽曾一度支持,却因反对声浪而动摇退缩。新政如春潮初涌,转瞬即为守旧势力巨浪所击溃。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相继去位,这场短暂的变革浪潮终被吞没,唯剩“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余响在庙堂间回旋。
仁宗之“仁”,既见于性情,亦显于施政。每遇天象示警,辄下诏“许中外臣庶实封言事”,广开言路。谏官韩琦奏疏中直批“宫掖之中,恩宠太盛”,仁宗竟将奏疏焚于内廷,只为不令左右见而寒言官之心。然而当西夏元昊叛宋称帝,战事连绵三载,损兵折将、耗费巨大后,仁宗最终以岁赐银绢换取和议。这“仁”的代价,便是边疆的屈辱与国库的空耗。
庆历八年,彗星(孛星)现于昴宿,史官谨记“有星孛于昴”。仁宗惶恐,引咎自责,下诏减膳避殿。他痛切责问:“岂朕不德,无以当天心欤?”这份虔诚的敬畏,却也如蚕作茧,将其困锁于天命观的樊笼之中。
仁宗驾崩后,王安石于《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含蓄点出其弊:“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此评一针见血,直指仁宗之“仁”的软肋——以仁德为圭臬的治世,何以未能成就富强根基?仁宗朝政,如同温良长者,宽和待人,却无力阻遏沉沉暮气。及至神宗锐意变法,试图以雷霆手段扭转积弊时,却引发党争倾轧,国家元气在撕裂中消耗殆尽。仁宗之“仁”与神宗之“烈”,恰似历史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温和的迟滞,一端是激烈的动荡。这由“仁”之迟滞中累积的沉疴,最终在激烈的震荡中爆发。
仁宗一朝,四十二载光阴,中原腹地百姓不识兵戈,文人得以从容著述,士大夫得以舒展抱负,那“仁”字所构筑的,确是一座令人眷恋的宁谧港湾。然而这安宁背后,却是帝国步履的日益滞重。
千年之后,我们犹然可闻市井的恸哭之声,亦能窥见那“仁”字背后的苍茫与凝重——它既非治世的万能良药,亦非粉饰太平的虚浮装饰,终是帝王心头一枚刻着“克己”的印信,是帝国在安逸与变革间徘徊的深深辙痕。
这“仁”字背后,是个体命运与时代洪流的无声角力:它容下了包拯唾沫溅面,却未能护住范仲淹改革的锋芒;它忍得了深夜焦渴,却无力消解边疆的屈辱;它焚毁韩琦奏疏以护言路,却坐视庆历新政如朝露消散。仁宗之“仁”,并非通往治世的坦途,而是帝王在人性与权位间踽踽独行的一道窄门。
由此可见,真正的“仁”,既不在于包拯唾面时那惊心动魄的隐忍,亦非体现于对改革失败的惋惜——它最终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为一种提醒:纵使手握无上权柄,人君亦需以敬畏为疆界,以克制为根基。
仁宗之“仁”,终究是帝王在权力深渊边缘艰难维持的一种平衡术——此平衡虽非治世良方,甚或蕴含着停滞之痛,却为后世掌权者立下了一道值得回望的仁德界碑。
摘自《湘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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