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7 15:59:58
文|李丙泉
在汉语散文的漫长星河里,周作人的苦雨斋冲淡隽永,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澄澈如溪,汪曾祺的市井风味人间烟火——这些经典建构了我们对散文美学的传统期待:一种个人化的抒情言志,一处心灵休憩的小园。然而彭文杰《澧水河,稻香滚烫的文明之光》的横空出世,以其沉雄如地层的笔触与宏阔如星云的视野,彻底颠覆了这种审美定势。它如同一把考古手铲,不仅能掘开澧阳平原的文明堆积层,更凿穿了传统散文那道精致而封闭的围墙,开创了一种以“文明考古学”为内核的崭新书写新模式。
空间:从“文人意境”到“文明断层”的维度跃迁
经典散文的空间建构往往囿于“可居可游”的人文意境。柳宗元《永州八记》中的钴鉧潭、小石城,是士大夫寄情山水的精神盆景;张岱《湖心亭看雪》里的西湖雪景,是遗民观照自我的心灵镜像。这些空间虽美,却如微缩园林,终究是文人内在宇宙的外部投射。
彭文杰的澧水河,却是一条贯穿文明断层的“时空隧道”。开篇的津市码头——“疲惫却永远警醒的哨兵”,并非单纯的场景描写,而是作为进入宏大叙事的楔子:它链接着明清“千帆竞渡”的商业动脉(“九澧名镇”、“小汉口”的喧嚷),更向下锚定于“万年奔流的印痕与文明的碎屑”。这种空间书写具有强烈的地质学品格:津市码头成为地壳表层的现代沉积,而作者的目光如地质钻探般垂直下切,穿透明清市镇层(商船、吊脚楼)、楚汉文化层(“不服周”、“喝烟”的方言化石),直抵新石器时代的彭头山、城头山遗址,最终触达五十万年前的虎爪山砾石工具层。
这种空间革命彻底重构了散文的维度。当汪曾祺在《五味》中精描高邮咸鸭蛋的油润时,空间是封闭的“此时此地”;而彭文杰写津市牛肉粉:“热汤滚沸、红油漫溢…辣意沿着喉管直燎而下”,味觉的灼烧瞬间联通“澧水千年奔腾冲刷出的烈性”。一碗米粉成为贯通古今的能量导管,物理空间升维为文明能量的传导场域。散文的空间终于从文人书斋走向文明的露天矿场,在探方的剖面上,我们读到的是一部压缩了五十万年时光的“地层史诗”。
器物:从“托物言志”到“物质密码”的书写质变
传统散文中的器物,本质是情感的载体与道德的隐喻。归有光《项脊轩志》中“庭有枇杷树”,是睹物思人的哀婉符号;龚自珍《病梅馆记》的病梅,禁锢的是士人扭曲的精神姿态。物的独立性被抽空,沦为文人情感的注脚。
《澧水河》却赋予器物以主体性的文明重量,开创了“物质密码学”的书写新模式。
炭化稻粒不再是实验室标本,而是“蜷缩着,黯淡无光”却“汇聚成一道洞穿历史幽暗的光”的文明胚胎(彭头山)。它被置于稻作革命的原点:“支撑一个部落、一种生活、一种社会形态的原始力量”(城头山)。这种描写剥离了所有感伤滤镜,稻粒成为植物驯化史的核心证人。
陶器在传统书写中多为风雅点缀(如明人小品中的陶瓶插花)。但彭头山的夹炭陶承载着“原始工匠手心滚烫的体温”,八十垱的靴形陶支座是“支撑史前生活的美学支点”,城头山陶豆内的“星云刻符”更升华为“触摸浩瀚星河”的宇宙意识。陶器脱离了实用或审美功能,成为精神进化的物证。
鸡叫城F63巨型木构的书写堪称史诗:“深褐色化石的宏大‘地毯’”,木材纹理是“被时间遗忘的壮举”的铭文。尤其榫卯被赋予哲学重量:“是秩序与结构在洪荒混沌中挺起的倔强脊梁…一种超越物质存灭的坚韧之‘在’”。木构件不再是建筑残骸,而是史前社会复杂化的青铜铭文。
这种器物诗学彻底逆转了“物-我”关系。物不再是被凝视的客体,而是主动言说的主体。当彭文杰的笔扫过壕沟淤泥中的稻谷壳印痕,或抚过榫卯接口时,他触碰的不是“物”,而是凝固在物质中的文明意志。这迥异于张岱《陶庵梦忆》中对器物把玩的雅趣,它是对“物”作为文明能动者的庄严赋权。
时间:从“线性感伤”到“地层折叠”的史诗重构
传统散文的时间观本质是线性且抒情化的。孔子“逝者如斯”的川上之叹,王羲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兰亭悲悯,或是朱自清《匆匆》中对流年的惆怅,均将时间视为单向流逝的感伤之河。历史在此成为背景板,而非具有实体重量的存在。《澧水河》创造出一种“地层折叠式”的时间美学,重点表现在三个方面。
考古地层学的时间压缩:津市码头的现代场景:“滋满青苔的麻石”叠印着明清“昔日沉郁如雷的船工号子”;城头山的探方中,“九千年前湿漉漉清晨”的莲子与2025年拍摄的无人机鸟瞰图并存;“抚过榫卯”的指尖感知着五千年前匠人“斧凿砍斫时的汗水蒸腾”。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可垂直穿透、多向互文的折叠地层。
万年尺度的史诗意识:文本构建了一条清晰的时间轴线:虎爪山五十万年前的石器:“冰川时代末期的寒意与沉重”→ 彭头山九千年前的驯化稻粒:“洞穿历史幽暗的光”→ 城头山六千年的古城与水稻田:“华夏第一城”→ 鸡叫城五千年的宫殿级木构:“史前社会复杂化顶峰”。这种将个体生命嵌入“人类大变迁”大历史的笔法,超越了所有古典与现代散文的时间格局。
感官化的时间穿越:书写八十垱遗址时,“莲子的洁白、菱角的双尖、野生桃李的果核…空气中弥漫着湿地植物丰沛的汁液气息”。考古现场通过通感复活为可呼吸的“九千年前市集”。时间折叠的魔力在于:读者不仅“知道”历史,更能用感官“经历”万年前的清晨。这是对《洛阳伽蓝记》式历史地理笔记的维度升级——从文献记录到沉浸式时空穿越。
这种时间重构解构了“今人-古人”的二元对立。当虎爪山的砾石工具在掌中传递“沉重”,当船工号子“撞击在斑驳的吊脚楼上”,古今生命在澧水河畔达成了神经末梢的共振。时间不再是凭栏喟叹的对象,而是可供解剖、触摸、甚至品尝:如津市米粉的热辣的实体。
《澧水河》的终极革命,在于创建了一套“文明诗学”的语法系统。它超越了传统散文的个体抒情,也不同于《水经注》的地理志或《梦溪笔谈》的考据笔记,使散文成为文明的“创世纪”。
以考古学为叙事引擎:探方、手铲、地层剖面取代了传统散文的游踪或心绪流动。考古发现,如城头山环壕、鸡叫城榫卯,不是点缀,而是驱动文本的核心情节。散文首次获得了类似地质报告的实证性叙事推力。
物质遗存的符号化转码:文中构建了一套独特的象征密码:稻粒=文明胚胎;城墙环壕=秩序边界;榫卯结构=心智具象化;陶器刻符=宇宙认知。这些被转码的物质符号,编织成一部可触可感的文明基因图谱。
澧水作为文明母体神话:河流从地理存在升格为创世主角:“澧水以无言的博爱与永恒般的耐心…将一群推至文明光耀的门槛前”。这种将自然力量人格化为文明创造者的笔法,呼应了《尚书·禹贡》的宏大叙事,却以考古实证为基,赋予其现代性的地质史诗品格。
当陶潜歌咏“归园田居”的农耕理想时,稻作是隐逸生活的背景;当苏轼书写“春畦雨过罗纨腻”时,稻浪是文人审美的对象。但在彭文杰笔下,城头山的金色禾浪“喂养了屋舍烟火,孕育了城市文明最初的胎动”。稻作农业不再是诗意的田园符号,而是支撑文明诞生的核心技术革命。这种从器物直达文明本质的思辨力,使散文首次承载了堪比《人类简史》的认知重量。
《澧水河》对散文传统的突破性创新,标志着一种“深层时间写作”新模式的成熟。它终结了散文作为小品闲笔的轻美学传统,将其锻造成探索文明源流的重型工具。在这条奔涌着滚烫稻香的河流面前,周作人的苦茶、沈从文的渡船、汪曾祺的咸鸭蛋,依然保有永恒的美学价值,但它们如同精致的微雕,被安放于一个更为恢宏的文明基座之上。
彭文杰的笔,是洛克的考古手铲与惠特曼的诗性长句的合金锻造。当他在鸡叫城遗址抚过五千年前的榫卯,感知“文明自身滚烫的脊骨在灼热搏动”时,他触摸的不仅是史前的木构,更是汉语散文被重新激活的深层脉动。《澧水河》昭示着:散文的使命不仅是抚慰个体心灵,更在于唤醒一个民族对自身文明基因的考古学自觉——在这个意义上,彭文杰掘开的不仅是澧阳平原的地层,更是汉语写作通向“文明史诗”时代的崭新河道。当炭化稻粒在当代汉语中重新灌浆抽穗时,我们见证的不仅是一篇散文的诞生,更是一种文明自省力的磅礴回归。
(作者李丙泉,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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