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1-15 11:16:49
文/未名湖
这方盆景里武陵山的奇石是立着的,灰褐的岩体上横着道皴裂,纹理如凝固的岁月。石底窝畔那盆金弹子老桩蜷着身子,虬曲的枝干绷成满弓,仿佛蓄着百年山风的力道。最妙是树根处那抹苔衣,友人专程从山涧背阴处移来,茸茸地绿着,将"苔痕上阶绿"的詩意栽进了这方寸天地。
友人需外出创业半载,临行前夜,借着三分酒意将这山水微景搬进我书房。"每日清晨喷雾三巡,"他指尖轻抚苔面,"切记宁干勿湿。"我望着窗外蒸腾的暑气,忽然觉得接下的不是盆景,而是武陵山的一角精魂。
最初的照料带着朝圣般的虔诚。晨起研墨前必以指尖试土,夜半搁笔时总恐余温伤苔。某日见苔色稍淡,竟取出水壶加大水量若干。如此这般数月,壶嘴喷出的水雾在夕照里幻成虹彩,我却渐渐发觉那抹翠色竟显出倦意——先是边缘卷曲如烫伤的绸缎,继而斑驳着泛黄。
直到立秋那日,我挪动盆器欲修枯枝,整块苔衣应声脱落。底下早已霉成黑泥,散发着甜腻的腐香。金弹子的根须也烂作绵絮,捏在指间软塌塌的,仿佛在嘲笑我百余日的精心浇灌。
怔忡间想起在铜官镇见到的老宅。那些黛瓦上的苔痕,旱季里蜷成枯褐色蛰伏,梅雨时节便自顾自地青翠欲滴。它们与季节共呼吸,何曾需要谁捧在手心呵着护着?
"此刻望着枯死的苔衣,忽然懂得:世间最美的生机,都藏在"恰恰好"的分寸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情太浓时反成桎梏——这道理,于物如是,于教育子女尤甚。
见过太多父母把儿女当作自己的作品。他们精心设计每一个细节,严格把控每一个环节,却忘了生命最动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不可预知。就像我初习颜体时总觉要墨饱笔酣,每一捺都带着破纸的狠劲。老师轻按我腕骨:"字欲活,需留三分气。"他示范时笔管微侧,墨色由浓渐淡,飞白处似有呼吸起伏。教育何尝不是如此?强求形似,反倒失了神韵。
闻宜兴制壶名家有桩轶事。他做的掇球壶总在壶钮处故意留粒砂眼,徒弟欲补,他摆手笑道:"这瑕疵是壶的呼吸孔。"果然,经他手的紫砂器,养出的茶汤格外温润。
近来见朋友随琴师习《平沙落雁》,老师总强调"虚弹"的妙处。左手按弦欲响未响时,那悬着的期待比清越之音更牵动肝肠。恰似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若非"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灵动,哪来"凄神寒骨"的幽邃?教育也是如此,有时候"不教之教",反倒能唤醒沉睡的灵性。
如今我侍弄花草,不再计较花开几许。蔷薇要攀墙,便由它攀去;兰草欲抽条,就任它抽去。说来也怪,今春西墙角的忍冬,反倒比往年都要繁茂。这让我想起澧水岸边的老船工,他把孩子送上船,教会划桨的方法,然后静静站在岸边,目送小船驶向远方。他知道,有些风浪必须独自面对,有些航线必须自己探索。
前日整理旧箧,见镇纸下压着去年在崇山腰收集的枫叶。当初为求得最红的那片,在霜林里奔走终日,最后夹在册中的,反倒不如偶然落在肩头的那枚有韵致。它带着微卷的边,红得也不均匀,却像被秋光仔细染过,每道脉络都藏着光阴的故事。
窗外的蝉声渐渐稀了。我取素纸临帖,墨研得极淡,笔下从容了许多。余光瞥见案头新换的菖蒲,在青瓷盂里舒展着绿意——自从改用隔夜泉水,它反倒生出山野的清气。原来生命自在的活法,不过是该青时青,该黄时黄,如同此刻漫进窗棂的秋光,不疾不徐,自有它的节律。
昨夜再研读《庄子》至"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忽闻窗外雨打芭蕉。推开窗,见院中青石被雨水浸润得发亮,石缝里不知何时已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那是野草自生的苔藓,在秋雨里活得恣意盎然。
忽觉友人托付的,原本不是需要精心照料的盆景,而是教我领会"不着力的力道"的禅机。
世间诸事,大抵如此。
留白处,正藏着生生不息的奥秘;亏欠时,方见得圆满的真谛。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让每个孩子都找到自己的光,而不是强迫他反射别人的光芒。如同山间的溪流,不必羡慕江河的浩荡,自有其清越的歌喉;如同天边的晚霞,不必攀比朝阳的绚烂,自有其沉静的美感。
这或许就是"盈满则亏"最深的禅意——如同中国画里的留白,书法里的飞白,琴音里的余韵,所有的美好,都在那恰到好处的空缺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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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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