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杜甫游洞庭 | 洞庭张乐:梦归归未得,不用楚辞招

潘刚强     2025-11-14 17:25:31

文/潘刚强

唐大历三年(768年)冬日,北风吹雪,飞霜结冰,凄凉刺骨,冷气袭人。杜甫自湖北公安赶往湖南岳阳,一叶孤舟急促地停泊在江边湖口的船港码头。“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阴,转作潇湘游。”(《去蜀》)杜甫一家永泰元年(765年)夏天离开成都,打算奔往潇湘,一路波折已是4个年头。眼前冰天雪地,战乱纷起,荒郊野渡,投靠无望,又一个难熬的无眠之夜,已是三更时分,船头舱外波涛摇曳,耳边偏是传来阵阵筚篥吹声。杜甫侧耳聆听,倍觉塞曲悲壮,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见江湖行路难。杜甫满怀悲感,写下湖南境内第一首纪行诗作。《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

衰年侧耳情所向。

邻舟一听多感伤,

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

孤灯急管复风湍。

君知天地干戈满,

不见江湖行路难。

觱篥,古簧管乐器名。以竹为管,管口插有芦制哨子,有九孔,亦称筚篥、笳管、头管、管子。本出西域龟兹,后传入内地,为隋唐燕乐及唐宋教坊的重要乐器。因它来自胡中,其声悲,故又名悲篥。杜甫沧江夜闻,积雪飞霜带来的如此寒风,搅得舟中孤灯明灭、管声急湍,衰年伤感因三更塞曲愈加悲壮,天地干戈满,江湖行路难,思绪混杂,所向茫然。

《旧唐书·音乐》载:“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也。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物而动于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袪怨思。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则神祇格,施之于宾客则群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唐玄宗在位多年,善音乐。常在勤政楼宴设酺会。百僚朝拜,乐工齐击大鼓,声震城阙。引雅乐,每色数十人,“间以胡夷之伎”。玄宗又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三百人为丝竹之戏,音响齐发,有一声误,玄宗必觉而正之。“号为皇帝弟子,又云梨轩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天宝十五载,玄宗西幸,禄山遣其逆党载京师乐器乐伎衣尽入洛城。寻而肃宗克复两京,将行大体,礼物尽阙。从这段记载,我们就不难理解,杜甫夜闻觱篥为何如此伤感。古琴与觱篥,本是董庭兰等名师的宫廷伎艺,如今却已流落江湖了。

琴,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又称古琴、瑶琴、玉琴、绿绮。因其以桐为体、以丝为弦,亦称丝桐。属于八音中的丝,已有三千多年历史。古籍记载伏羲作琴,又有神农作琴、黄帝造琴、唐尧造琴,直到虞舜定琴五弦,周文王增一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是为今日之七弦琴,正好对应宫商角徵羽五音及文武二弦。

舟行洞庭湖,登临岳阳城,未闻丝弦而骤听管乐,杜甫心中多生惆怅。“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登岳阳楼》)杜甫熟知他所敬重的先贤,燕国公张说曾经写有《岳州山城》:

山城丰日暇,闭户见天心。

东旷迎朝色,西楼引夕阴。

书观千载近,学静二毛深。

忽有南风至,吹君堂上琴。

张说历经武则天、中宗、睿宗和玄宗四朝,是唐玄宗登基的有功之臣,开元三年(715年)却坐事被贬岳州刺史。张说本是当朝文伯,既谪岳州,而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之助”(《新唐书·张说传》)。张说在岳州,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山水诗篇,收入《全唐诗》就有四十余首。

《旧唐书·音乐》载:“自周、隋已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惟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瑟调》。蔡邕(东汉时期名臣,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才女蔡文姬之父)杂弄,非朝廷郊庙所用,故不载。”因此,清代康熙御定的《全唐诗》,将“郊庙歌辞”单列前章,其他如乐府杂曲、横吹曲辞、相和歌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等,依然是诗人们积极创作的宫廷音乐。管弦杂曲歌辞,将诗之流分有八名,曰行,曰引,曰歌,曰谣,曰吟,曰咏,曰怨,曰叹,皆六义之余也。至其协声律,播金石,总谓之曲。

琴诗之首,当推先秦佚名《南风歌》。《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子家语·辨乐解》:“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张说谪守岳州,常与文人宴集楼阁驿馆,把盏弹琴,吟咏世风。“忽有南风至,吹君堂上琴。”张说这首《岳州山城》琴诗,将岳阳琴韵的雅集唱和推到了新的境界。时任直学士、国子祭酒的赵冬䂀,尊儒学而提倡“德主刑辅”,他对张说“千载南风”的琴德极为尊崇,有《和燕公<岳州山城>》一首:

为吏恩犹旧,投沙惠此蒙。

江边悠尔处,泗上宛然同。

访道精言合,论经大义通。

鸣琴有真气,况已沐清风。

张说次子张洎,时任兵部侍郎、太常卿,他与李白、杜甫均有交往,曾《奉和<岳州山城>》:

郡馆临清赏,开扃坐白云。

讼虚棠户曙,观静竹檐曛。

悬榻迎宾下,趋庭学礼闻。

风传琴上意,遥向日华纷。

清风传琴意,始终是岳阳古琴最为经典的洞庭雅趣。唐代的洞庭湖,正是方圆八百里的黄金时期。杜甫在湖南诗中反复吟咏的轩辕、虞舜以及屈原、湘妃等典故,恰是来自“洞庭张乐”与“湘灵鼓瑟”的岳阳琴韵。唐代著名诗人钱起,曾以《省试湘灵鼓瑟》《洞庭张乐赋》等称誉天下。《省试湘灵鼓瑟》诗云: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屈原《楚辞·远游》云:“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钱起精通楚汉辞赋,不仅在这首五言排律中画龙点睛,他在《洞庭张乐赋》中,更是将古琴神韵概括提升为时代特性。赋曰:“君子曰:是乐也,不朽之德音。于是一偾一起,于彼南国。真声畅,和气塞;其静也洞庭安波,其清也,楚山霁色。百蛮以之神化,六狄由斯仰德。是乐也,乃不朽之德音。于是柔克,可以上享天心,可以蕃屏人则;知武也美而未尽矣,犹有惭德。”无论是洞庭张乐,还是湘灵鼓瑟,自从轩辕制律、虞舜定琴以来,中国琴曲蕴含丰富的精神内核,始终坚持以德治天下,而杜甫为之奋斗一生的终极目标,从来没有放弃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追求。从古琴诗韵的意境,我们可以重新体悟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唐开元年间,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龟年能歌,尤妙制古乐《渭川》,特承顾遇。安史之乱,李龟年流落江南,在潭州与杜甫偶遇。他乡遇故知,杜甫感慨万千,忆起早年旧事。岐王李荡,睿宗第四个儿子,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杜甫穷困长安之时,经常去岐王宅里聚会,寻常见到李龟年。崔九,即殿中监崔涤,多辩智,善谐谑,素与玄宗款密,他有宅在洛阳,杜甫童年亦居洛阳,崔九堂前也听过李龟年唱歌。“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不说潭州、长沙,不说洞庭、湖南,偏用江南好景、落花时节,来表达他的悲伤之情。

《战国策·秦策》:“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渚、江南。”“江南”之说,始于洞庭湖,包括南岳衡山,后来泛指长江以南地区。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载:“虞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自黄帝至舜、禹,“江南”即是南巡之地。《楚辞章句》:“襄王迁屈原于江南。”《洞庭湖志·游览》载:“洞庭游览,自屈原始;而洞庭之著名,亦自《楚辞》始。”此后,郦道元、颜延之、孟浩然、张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滕子京、陆游等无数文人墨客来岳阳旅游。他们驻足岳阳楼头,看楚天辽阔,览洞庭风光,写下大量的诗词歌赋、楹联文章,赞颂巴陵胜景。唐宋以降,以洞庭湖、岳阳楼、君山岛、汨罗江为代表的岳阳文化,成为江南独特的湖湘地理标识。

楚风疾吹,孤鹤野呼,雪舞江湖,孤舟难维,使得山城的滞留越加艰危,杜甫写下《岁晏行》,再三感叹洞庭飞雪:“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一场雪,令杜甫除了夜闻筚篥,未曾听到洞庭张乐的丝桐之声,“转作潇湘游”打下“江湖行路难”的印记。杜甫《归梦》诗曰:

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寥。

偷生惟一老,伐叛已三朝。

雨急青枫暮,云深黑水遥。

梦归归未得,不用楚辞招。

甲辰龙年正月,一场罕见的冻雨霜雪席卷洞庭,巴陵古城到处冰封雪飘。“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寥。”读杜诗,我总想起那个风雪舟中夜闻筚篥的杜甫,那个岳阳城下舟雪寒灯的杜甫,那个岁晏行吟潇湘洞庭白雪中的杜甫,那个登岳阳楼凭轩涕泗流的杜甫。“万国城头吹号角,此曲哀怨何时终?”(《岁晏行》)风雪之中,杜甫曾经那么悲壮地发出呼号。

元宵古琴响,一曲酬知音。今日太平盛世,风雪尽解人意。尽管行溜路滑,岳阳楼景区依然游客火爆,瑞雪兆丰年的传统意象,给勤劳的人们带来诸多意外惊喜。独特的意外惊喜来自古琴,2024年元宵佳节,全国古琴名家名琴展演系列活动,首次在岳阳举行。古琴泰斗丁承运、中国琴会会长赵家珍等古琴名家相聚洞庭湖畔,与本土琴家一起弹琴论剑,上台弹奏《洞庭秋思》《潇湘水云》《渔歌问答》等经典琴曲,并通过岳阳琴醉、致敬屈原、洞庭琴韵、三湘琴缘4个篇章的对话,抒怀展现岳阳与古琴文化的密切关系。岳州山城作为中国古琴琴曲题材圣地,留存琴谱涉及《离骚》《屈原问渡》《岳阳三醉》《湘妃怨》《醉渔唱晚》等近50首曲目,曲目意象集中于一个地域,当属全国之最。新成立的岳阳市古琴学会,致力于古琴文化普及,拥有琴馆十余家,近二十位古琴家先后培养了五千多位古琴爱好者。元宵盛会,飞雪助阵,岳阳古琴学会朱益红女士欣喜若狂,她率领年轻学子盛装出征,就在岳阳楼前的雪地上,楼阁秀丽,天地清晖,新生代琴手列坐雪席,一齐拨弦弹唱,《洞庭秋思》《湘妃怨》《岳阳三醉》,天籁之音随风远播,恰是“岳阳楼上对君山”的千古意境。

古琴一响,洞庭张乐。杜甫这个意愿,终是宿愿已偿。

摘自《岳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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