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隔年迟——曾国藩的“上岸计划”

钱仲慧   《书屋》   2025-11-11 17:35:21

文/钱仲慧

古今中外,功高震主者往往不得善终。罗伯特·格林把“永远不要盖过上司的光芒”列为权力法则之首,可见历史教训有多深刻。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军攻克金陵,历时十四载、纵横十八省的太平天国就此覆灭。曾国藩迎来了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也是最为危机四伏的时刻。湘军有数十万之众,是当时最为强大的军事力量。不仅如此,湘军集团在八大总督中占据六职,另外还有七人担任巡抚。毫不夸张地说,东南半壁几乎全在湘军集团的控制之下。

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因为功高震主被杀的名将比比皆是,秦有白起、蒙恬,汉有韩信、周亚夫,宋有岳飞。明代的朱元璋更是狠人,为巩固帝位,几乎将所有重要开国功臣处死。清代的年羹尧平定青海后跋扈无礼,结果被判九十二条大罪,其中符合极刑的就有三十多条。熟读史书的曾国藩对此自然不会陌生,他曾如此评价周亚夫:“惟其神锋太隽,瞻瞩太尊,亦颇与诸葛恪相近,是乃取祸之道,君子师其刚而去其傲可耳。”仅“去其傲”就能避祸吗?他并不确定。任京官期间,曾国藩就认定“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身为湘军首脑的他将用何种“上岸计划”化解危机呢?

咸丰年间,湖南湘乡就有“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南京做皇帝”的说法。关于湘军将领劝进的传言也不在少数。胡林翼曾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上面写道:“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其有意乎?”左宗棠则送给曾国藩一副对联:“神所凭依,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结果,曾国藩把“似”改成“未”,胡林翼得知后叹道:“一似一未,我何词费?”最为激进的是,攻克金陵后,曾国荃率部将集体劝进,然曾国藩写下“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一联将众人劝退。《曾国藩全集》中确有此联,可见其并非空穴来风。

这些传言的真实性难以考证,不过曾国藩的态度是有据可考的。面对九五之尊之位,他并无贪念。既然没有做帝王之念,那么就得安排好退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功高震主而全身而退者也是有的。范蠡帮助勾践灭吴后毅然隐退,改名换姓,遨游天下。王翦没有留恋权势,选择急流勇退,平安度过余生。萧何自毁名节,做起贪官污吏,得以善终。相比之下,曾国藩最羡慕的是郭子仪,“古来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载一郭汾阳外,恒有多少风波,多少灾难,谈何容易!”那么,他的“上岸计划”能否让他像郭子仪般顺遂呢?

清廷对曾国藩的忌惮由来已久。早在咸丰四年(1854)八月二十三日,曾国藩率军收复武昌、汉阳。咸丰大喜,下旨任命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某军机大臣得知后却说道:“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他的谢恩折还没来得及上奏,清廷就收回了任命,仅给了一个兵部侍郎的虚衔以示安慰。从任命到撤回,仅用七天。可见这位军机大臣的话对咸丰的影响有多大,而这也导致曾国藩此后多年未能得到封疆大吏职位,直到清廷无人可用。

深谙官场之道的曾国藩对于朝廷的猜忌了然于胸,并时刻保持危机意识。同治元年(1862),升任大学士的他在家书中感叹“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古今人物中“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因此兄弟间应“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次年围攻金陵进展顺利,他更加谨小慎微,要“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攻克金陵前,他更是与曾国荃商定“勇退是吾兄弟一定之理,而退之中次序不可凌乱,痕迹不可太露”。

这种危机感在曾国藩给友人的书信中也一览无余。他向亲家郭嵩焘抱怨“近来体察物情,大抵以鄙人用事太久、兵柄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因此他打算不久后辞官。他还向挚友吴廷栋诉苦,就连当年一起砥砺共学的好友倭仁尚且怀疑自己“广揽利权”,其他人可想而知,自己“竟日惴惴,如履春冰”。他跟老友毛鸿宾也表示近来“大惧颠覆,诒羞知好,但思引身谢事,少减愆尤”。在给金国钧的信中,他明确表示:“万一金陵克复,拟即引退,避贤者路。”

曾国藩的忧虑不无道理,当时外人看到的是“长江三千里”所有战船都飘扬他的帅旗,而且“各处兵将,一呼百诺”。清廷担心他拥兵自重,因此开始对他有所限制和约束。感到压力的曾国藩心生退意,这是他对功高震主的应对之道。

同治三年(1864)六月十六日,吉字营攻破金陵城,曾国荃独得这“天下第一大功”。可曾国藩却苦口婆心劝说他尽快开缺回乡,有诗为证:“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最终,曾国荃被说服。

七月二十日,曾国藩上奏表示曾国荃“心血过亏,万难再当大任”,“意欲奏请回籍”。不过金陵尚需善后,因此他提出“不必遽请开缺”,这看似奇怪,其实正是曾国藩的高明之处。清廷对曾国藩猜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曾国荃的高调,甚至可以说有些跋扈,明确首功之臣已有隐退之意,可以稍稍安抚清廷权贵内心的不安,也可以避免落人口实。而太快就让曾国荃回家,那朝廷过河拆桥的嫌疑太大,面上不好看。清廷认可“善后”这个说法,刚好借坡下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曾氏兄弟的后续动作。

八月二十七日,曾国藩代奏《曾国荃因病请开缺回籍调理折》。一个月以来,曾国荃“延医诊视,日进汤药,病势有增无减”,严重到不能握笔写字的程度。另外,善后工作基本完成,急需回籍养病。清廷表示曾国荃“忧劳成疾”,请辞“情词极为恳挚”,若再不同意,“非体恤功臣之道”。清廷如其所愿,赏人参六两以资慰问。

曾国荃辞官仅仅是“上岸计划”的前戏,仅仅是为削弱朝廷对曾家的部分猜忌。湘军“兵为将有”,曾国藩无人能敌的号召力才是清廷最忌惮的。因此计划中的第二步——裁军才是主戏。

七月初七,曾国藩以军饷短缺为由,奏称“统军太多,即拟裁撤三四万人”,很快又明确表示“将金陵全军五万人,裁撤一半,酌留二万数千人”,分守重要关隘,“其余作为游击之师”。清廷自是乐见其成,不过也担心一次性裁撤太多容易产生祸乱,因此提醒曾国藩“须有约束之法,钤制之人,方不至游骑无归,另谋啸聚,致贻异日无穷之患”。清廷甚至建议挑选湘军精壮以补充绿营,曾氏拒绝以表明态度。八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奏称已经遣散湘勇近万人。十月十二日,两万五千人已经基本裁撤完毕,曾国荃也已启程回乡。裁军第一步“自剪羽翼”顺利完成。

十二月二十八日,裁军第二步“以淮代湘”开始实施。曾国藩以“楚军不惯面食,不善驰骋,于剿捻难期得力”为由,提出“剿办捻匪,宜用淮勇”。为确保淮军战力,他提出继续裁撤湘军以节省军费,计划于来年裁军两万多。截至同治四年(1865)闰五月,曾国藩累计裁军六万余人。次年,他又借湘淮将领间的冲突为由头,把刚取得尹隆河大捷的霆军彻底裁去。鲍超的霆军是湘军中最为得力的游击之师,在攻打安庆、金陵期间发挥了巨大作用。霆军裁撤后,湘军陆军仅剩刘松山一支较有实力的队伍,“以淮代湘”基本完成。

不少人认为曾国藩裁撤湘军的客观原因是湘勇暮气已深,这个观点失之偏颇。尹隆河之战和后来的收复新疆足以表明,鲍超和刘松山两支队伍在当时的战斗力丝毫不逊于淮军。曾国藩之所以如此决绝地裁军,完全是出于“上岸计划”。裁撤霆军不久,他更是把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自此不再手握兵权,完全取得清廷的信任。

在“上岸计划”前两步开展的同时,曾国藩还借机启动了第三步,意在让清廷明白湘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一步并不在计划之内,实属巧合。这个偶然的契机来自太平天国幼天王洪福瑱(洪天贵福)。攻破金陵后,身心疲惫的曾国荃回大营休息。夜间,李秀成带着幼主洪福瑱及千余太平军伪装成湘军趁乱逃出城外。然而,曾国藩在七月初七的奏折中却坚称洪福瑱“纵未毙于烈火,亦必死于乱军,当无疑义”。赵烈文得知有太平军出逃,尚且知道把酣睡中的曾国荃叫起,“商定折内增数语,为后来地步”,难道老谋深算的曾国藩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向来主张在奏折中不把话说死,要留回旋的余地。他曾如此评价自己:“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时洪福瑱生死未卜,而他却如此言之凿凿,与其谨小慎微的性格极不相符。

早在六月二十日,李鸿章就写信提醒曾国藩洪福瑱和李秀成“改装窜逸”。李秀成被捕后,很快确认洪福瑱并未死于大火,而是逃之夭夭。这些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可他仍一口咬定洪福瑱已死,这是非常不合常理的。左宗棠、刘松山、杨昌濬等人均已探得洪福瑱已逃至广德一带。清廷综合各方消息后认为,洪福瑱成功出逃毫无疑问,命曾国藩尽快查明情况并严办防范不力之人。有意思的是,曾国藩回奏时虽然不再坚持,可仍表示“贼情诡谲,或洪福瑱实已身死,而黄文金伪称尚存,亦古来败贼常有之事”。

更加诡异的是,他突然把矛头指向了左宗棠,指责其收复杭州时有十万太平军逃脱都没有严办,此次也应暂缓。左宗棠岂能乐意,立刻进行反击,“金陵早已合围,而杭、余则并未能合围”,况且“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已窜出”,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清廷并未回复曾国藩对左宗棠的攻击,不过却高度赞扬了左宗棠,称他“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还嘱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如此高规格的赞语,无疑是站在了左宗棠一边。因为此事,曾国藩和左宗棠彻底决裂。清廷很满意这个结果,湘军两位统帅不和正是他们想看到的,这种内部分歧非常有利于朝廷对统帅们的制约与平衡。

关于曾、左失和,通常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曾、左联袂演出和左宗棠的“瑜亮情结”,然而真相并非如此。事实是,曾国藩刻意挑起矛盾,利用左宗棠刚烈的性格,让清廷看到制衡湘军之道。与沈葆桢决裂期间,曾国藩在日记中多次提及其郁闷和烦恼。在写完争厘金之折后,他甚至写道:“恼怒忿疾,机心触发,事过二日,方寸尚不自得。”可在和左宗棠相争期间,他在日记中一次未曾提及。赵烈文的日记中也未曾见到他对此事愤愤不平的任何文字。加上此前种种蹊跷,不禁令人猜想,这一切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自然无须烦恼。他的目的是让清廷看到湘军内部的分裂,从而彻底打消清廷对自己的猜忌。就整件事而言,朝廷看到了解决湘军尾大不掉的办法,曾国藩为“上岸”铺平道路,而始终蒙在鼓里的左宗棠则更为朝廷所赏识。一石三鸟,皆大欢喜。

曾国藩的“上岸计划”分三步进行。首先,通过让曾国荃辞官回乡来削弱清廷对曾家的猜忌。接着,裁撤湘军,通过“以淮代湘”的策略,减轻慈禧对整个湘军集团尾大不掉的顾虑。在此期间,他利用洪福瑱出逃,将湘军内部的不和谐充分暴露出来,从而彻底打消清廷的戒心。后来受捻军和“刺马案”的影响,他未能真正“上岸”,最终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不过,他还是实现了善终这个基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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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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