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文华作品

沉雄飞扬驭汉风

文｜倪文华

汉代在前后更替的400多年时光里，既产生了数不胜数的丰碑巨碣，生发了一份苍劲古朴、浑厚华滋的金石趣味，又创造了汗牛充栋笔墨如新的简牍帛书，贡献了一座于纤毫毕现中展现生动自然的笔情墨趣的艺术宝库。汉代的碑刻文字和简帛墨书共同构筑了中国书法史上的巍峨丰碑。

我的隶书学习就是沿着这两条线索展开铺陈的，经历了一个从朴拙的碑版隶书入手，经规整严谨、肃穆庄重的庙堂碑刻，到野逸奇宕、豪放大气的摩崖石刻，再深入简帛墨书体悟书写真谛的过程。在学习过程中不固守一碑一帖，而是兼容博取、滋养共生。

我以美术专业考进大学时，正是各种艺术观念革新鼎沸之时。我一边学习吸收着新潮青年老师传输的包豪斯体系的设计理念，一边却着迷于古老的中国书法艺术的研习。第一次外出考察，我们就一路寻访洛阳龙门石窟、西安碑林、西岳华山等人文名胜，石刻艺术那种浑朴大气、厚重华滋的气度深深震撼了我，从此开启了我研习汉隶兼习汉简的隶书学习历程。根据个人喜好，我选择从临习《张迁碑》起步，同时，又找来《礼器碑》《史晨碑》《曹全碑》《华山碑》等经典汉隶，轮番临习揣摩20多年。

随着年岁渐增，我从朴拙方整的碑版和规整的庙堂巨制转向恢宏豪宕的摩崖石刻隶书，一接触《石门颂》就爱不释手，将其每个字的笔画意态反复研习，努力感悟其遒缓敦厚、圆劲流畅、奇趣逸宕如野鹤闲云的草隶意境。有一次在书店闲逛，我偶然看到了《西狭颂》，一眼就被此碑厚重宽博、高古华滋的气息吸引住了，不由自主走进那饱经风霜雨雪浸润过的字里行间，在斑驳漫漶的风花浪卷里感受到了摩崖隶书的沧桑古意。朝夕沉潜其间，一晃又是多年，悠游其间，还旁及《衡方碑》《封龙山颂》等不同风格汉隶精品的临读，对汉碑的精神有了完整系统的认知。在转益多师、博观约取的慢养渐悟中，汉简墨迹一直萦绕于心，我随时都会用目光去触碰那时隔千年依然墨色如新的娇娆身形，用灵动的笔墨来触动碑刻的威严，用恣肆的结字来调整碑书的肃穆，有意无意地将汉简帛书里的元素掺加进我的隶书里，逐步形成了自己以汉隶庙堂碑制筑基、以摩崖石刻写形、以简牍帛书为意的隶书笔墨语言。

在学习书法的30多年里，我五体兼学，但创作重点还是行草书与隶书两条主线并进。因此，有着长期行草书学习积累的我，总感觉汉隶的书写是刻石的摹写，刀刻的二度创作，以及风吹日蚀鬼斧神工的再度塑造，刀锋之下、槌拓之后，早已不复书写的原样。用笔造型的摹写阻碍了那种畅快淋漓的自由书写。当我从浸淫了数十年的汉碑中再次抽身回眸竹木丝帛上的墨迹书法时，一种经历长期阻滞后突然轻松的愉悦感油然而生，一种隶书与行书、草书通畅往来的自由书写水到渠成。

湖南出土了大量不同时期的简帛书，如长沙子弹库楚帛、里耶秦简、马王堆汉墓简帛、郴州晋简等，历史发展线索完整，时间跨度从战国至晋代。从这些书写墨迹的遗存中，我们可以看到书法从篆向古隶，由古隶向分隶，由隶书向章草、行书、楷书、今草演进的脉络。当近距离面对这些千年墨书时，形如豆粒的小字被放大数倍呈现在眼前，那不亚于摩崖书刻的大气厚重，那灵动自然、轻松率意、精微细致不亚于魏晋人的书写，那深埋地下千年仍墨色如新的奇迹，那一片片窄如指宽的竹片上的如蝇小字，既遗存着秦汉燕赵悲歌的慷慨大气，又流淌着楚骚文化浪漫绮丽的审美气息，一次次震撼着我。

我重新走进简帛墨书的殿堂，改变过去以汉隶为主、汉简为辅的学习方式，开始专注于汉简。我选择了马王堆简牍《遣册》作为研习重点。《遣册》是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312支竹简，每简窄如指宽所书字数不一，其内容都是器物名称和清单，一简最少两字，多则25字，是西汉初期汉字从篆书向隶书演进的代表作品，最能诠释西汉初年上承秦篆、下开隶书和八分书先河的文字演变过程。

在书法长期演进中，书体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书写习惯、书写技巧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关口。从篆书单一的中锋圆线用笔，到粗头钉尾重笔轻提，到提按顿挫方圆兼施，到逆入平出中侧锋并用，到牵丝引带的纤毫毕现，无不显示着书法笔法从简单向丰富的发展。而结体从篆书的屈曲向平直转换，字势从纵长圆转到平正团聚，无不显示着书法字法从复杂向简便、从单一向多样的演进。在书法笔法、字法两大重要维度里，《遣册》给当代隶书创作提供了独特的样本参照。揣摩日久，临习益勤，从中可远抚篆书遗意，近接魏晋人意趣，一睹湘楚的绮丽曼妙，又可深刻感受大汉深沉雄肆、自由飞扬的笔墨意趣和神完气足的书写性表达。

没有汉碑的沉积，自由的书写是一种虚飘的盲动；没有简帛墨书的加持，雄强的笔墨会少了书写的快意。将字大如蝇的简牍小字放大如拳如碗般大，并要保持其流便畅达的书写性，还要表现出牵丝引带纤毫毕现的精微细腻，不仅要具备扎实的汉隶基本功，还要有行草书的用笔技法，更要有丰富鲜活的生命体验来滋养。汉简书法艺术多姿多彩的瑰奇之美，自由挥洒的笔墨表达，帮助我冲破有形的技法枷锁和无形的精神束缚，迈向“书为心画”“心手双畅”的书写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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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