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扁担

关于父亲，印象中

只剩下扁担和笑容

一条扁担横着

挑起箩筐里大山似的大家

一条扁担竖着

撑起属于我们大家的一片天空

如豆苗刚刚剥落少年的稚气

从饿死的父亲接过全部家当

奄奄一息的寡母和五个弟妹

我瘦矮的父亲哟，就算是块铁

茅屋下穿堂的风，抽打

也会把他变成铁钉

怎能抵挡得住，比檵木更沉重的扁担

时时刻刻的压迫和拍打

这棵钉子，过早被深压土底

深深地嵌在儿的命里梦里

肿成永不消炎的坟包

坟头插着的扁担，挂满茂盛的祭幡

那是父亲雪白的牙，露在

挑担的喘气中，和见儿孙

久久不能关闭笑容的嘴角

陪母亲纺纱

我的车是母亲用过的纺车

滚动的车轮是她摇坠星月的纺轮

发动机的声音是她纺车在呻吟

灰白的山路是她凉晒的纱线

她的唠叨是纺不完的棉花

沿着山路从我的车里捻出银发

枫树铺的田地她日夜耕种过

十竹湾的水车她大旱车过

仁里亭的市场她卖过猪崽鸡蛋

黄茂洲的码头她挑过脚炭

她的脚板印落在方圆几十里

涟水河的小船拉长至她向往的湘潭

逝去的时光如金银财宝含在口中

她的回忆如秋风中的碎叶

无风无雨，也飘落漫山遍野

车也脚疼，走得越远越慢

往事的纱越纺越细越牢

一个木呐的车夫和一个兴奋的乘客

一个点头哈腰的听众一个春风满面的讲解员

这风，从早到晚吹过我娘俩沟壑般的脸

我们都在寻寻觅觅

快九十的娘忽然过问我的儿时

是否记起砍过柴的山杀过草的滩

抱歉当年对我是完全放养

老屋太重，压住她的心太久

她喜欢野外的一切

草民，就特别衷情于草木

我好不容易退休了，又获新职

开着车陪娘天天纺棉花

在落日的黄昏里慢行

起伏的山路是匹老马

驼着我们离过去越来越近

只是母亲越来越听不见纺机和喇叭的声音

祖母的抱怨让我流泪

老屋拆了，随之而去

火堂边漆黑的土砖墙

被柴火熏黑的记忆并没散去

山那边嫁到山这边的寡祖母

多年没回过娘家了

终日守着茅屋下的灶台

黑暗中只有星星柴火和缕缕银发闪亮

我负责捡柴，一担一担

象山一样高的全是松毛

快埋没了我的个头

祖母责怪怎么不捡点树蔸枝块

一锅水要烧一担

她半刻也不能离开灶边

孩子气十足的我

抱着一堆松枝和简单的道理痛哭

大山里哪里还有枝枝块块

要多少苦难，才能填饱人间那张嘴

吃苦耐劳，自一降生

长辈就这样教育

这张嘴，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吃苦

比我还小的族叔哟

儿时缺奶长大缺粮

小时衣不遮体，住的是

父亲分得的浮财

少年辍学，从小自立

中年立家，一砖一瓦都是自己的血和肉

晚年丧子，一根独苗淹死在打工的浪里

六十丧生，从查出癌症至死

不到一个月的光阴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填饱您的嘴

一块臭豆腐，对付过三餐

捉一条泥鳅，也要卖到集市

砍一座柴山，燃烧终生

天亮就下田，半夜还在菜地

一生未离开过屋前的田土

一头牛也有歇气的时候

一把镰刀还有农闲

岁月煨熟和磨光了一块生铁

一根长青滕，只有爬行一季

苦苦攀崖的结果：无花无果

死前咬牙切齿，没交待一句话

一个不会遣词造句的人

对于纸薄的人生，能说些什么

打铁的岳父母

岳父母是铁匠夫妻

《补锅》可能就是他俩的故事

在邵东出师就先给自己打个铁鞍铁掌

铁肩终日扛着

一边担道义

一边担四个儿女

铁掌钉在两双脚上

走邵阳隆回洞口然后钉在溆浦

挑不起走不动了

就拉风箱般拉孙辈的摇篮

镂铁丝样为我女儿梳理长发

终有一天，他俩用自打的铁钉

将自己挂在西天，熟悉的火炉

将铁板样的身体变成云烟

今年中元节，我忽然梦见

他俩在天堂里依然打铁

乌云是挑担里的煤

白雾是风箱里的气

红霞是炉子里的火

你一锤我一锤

叮当叮当，雷声被他们敲响

雨水从他们体内流出

炉花和唾沫

化成满天星斗

我和妻子想帮他们添一把炉火

可梦里有谁来制止

悲悯的人间啊

烧纸和安铁砧的地方越来越少

雪娥

雪娥是我的堂嫂

笑容和她的脂肪一样多

未见其面先见一排雪白的牙

每晚来陪我的老娘打牌玩耍

有时我娘一边倒茶一边骂她不准时

她笑咪咪叫一声婶说还有一个家

她和她老公我堂哥总是同进同出

打牌也是轮流上阵

她一边抓牌一边数落老公

结婚都是借别人的衣居然说是有钱

同桌乡邻笑她七十岁还谈这些

你有种莫追逐老公喂东西

前向我老兄发癫买了个小三轮

第一次就喊老婆去逛集

回来时翻车一伤一亡

从此我堂哥见不得雪和鹅

擂钵眼

山峦中有一丘田

象个擂钵，更象

我儿时和娘抬出的晒酱钵

小学时我暂替队里的记工员

队长说:擂钵眼，记零点七分田

这丘屁股大的田，不知哪代开恳

老人说有几千年，像一个吊锅

吊在生火的炉灶上

四周的开发轮不上它

牛去不了，只能靠铁耙翻挖

春种秋收，这擂钵里

煮过多少双仙鹤一样的赤脚

世事沧桑，只是稻草人由布变塑料

还有一批批麻雀毛衣换色

DeepSeek，你有狠

能不能让自己这只眼生长谷粒

（胡金华，男，湖南双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副主席。这组诗刊载于《中国作家》2025第11期诗歌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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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