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中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23 21:38:12
石门是柑橘之乡,石门也是山歌之乡。有人说,石门山歌九万箩。走进石门,便一心一意地等着那歌声。
这等待并不漫长,一阵风过,一阵雨歇,那声音便来了。初时是渺茫的,像是从极深极远的峡谷里,被涧水一寸一寸地推送出来;又像是从极高极陡的山崖上,被云絮一丝一丝地垂挂下来。当你侧着耳,凝着神,那声音却又不见了,满耳只是风声,叶声,与自己的心跳声。
等你稍稍松懈,它便又幽幽地,执拗地,钻进你的耳廓来。这回更真切,是橘乡姑娘的声音,清亮亮的,带着山泉的润,也带着晨露的凉,一声递着一声,仿佛在互相应答。那调子是婉转的,却又有一种天然的、不加修饰的直白,像山间的野径,曲曲折折,终究是通向一个敞亮的地方。
这歌声,便是石门的门环了,它轻轻地叩着这偌大的石门,在这清歌里,为你轰然开启。
进得门来,才晓得这歌声无处不在。虽不在剧院乐谱的规范里,却像从这片土地的每一道褶皱里自然生长出来。那歌声染上了茶芽的青翠与织锦的斑斓。你能想见,千百年前,那些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在茶园里,一面向着日头、背着背篓采撷,一面便信口唱出心里的悲欢。那歌声,揉进了茶叶的筋骨。仿佛茶马古道上那悠远的铜铃声,与澧水险滩上船夫们雄浑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透过壶瓶大峡谷的层峦叠嶂,颤巍巍地飘向三湘四水,那歌声挟带着历史的沉郁与生命的强悍。
薅草锣鼓与九子鞭的声响,能将这山野的寂静敲得粉碎。春日里,或是什么喜庆的日子,那锣鼓便随着歌的旋律“咚咚锵,咚咚锵”地响起来,不讲究章法,只是热烈,只是欢腾,像要把人心底那点最朴素的快活全都掏出来,晾在太阳底下。伴着这锣鼓的,是九子鞭清清脆脆的节奏。
我曾在泥沙古镇的望月湖畔,见过几个身着土家传统衣裳的姑娘,手里舞动着装饰着铜钱、缀着彩穗的竹鞭,上下翻飞,左右敲击,打在肩、臂、腿、脚上,发出一种整齐而利落的“唰唰”声。她们且舞且唱,脸上的笑容像橘花一般干净,脚步像麂子一般轻灵。那歌声混在鞭声与锣鼓声里,像是一锅滚沸的水,将整个小镇煮得热气腾腾。我想,这该是橘乡之歌的底色了,活泼,健朗,带着泥土的腥气与生命的元气。
石门的歌,终究是与那漫山遍野的橘树分不开的。当第一缕还算不得暖的春风,刚刚试探着拂过山岗,那千万棵橘树便迫不及待地,爆出满树满枝的蓓蕾。那橘花是细碎的,白中透着极淡的鹅黄,极为惹眼;那香气,汪洋恣肆。那是一种清甜的香,不腻人,却有着无孔不入的渗透力,从山野漫到田畴,从田畴漫到人家的窗棂,将整个石门都熏得醉。这时节,你无论在何处,总能隐隐地嗅到那香气,而歌声,也便在这香气里开始酝酿发酵。
我听过那首《石门相约天下客》。当60万土家儿女在这橘花香里亮开嗓子,一同唱起这歌时,那光景是何等的壮阔!那歌声里,有壶瓶山的雄奇骨架,有澧水的蜿蜒柔情,更有那无边无际的橘花甜香,作了它流动的魂魄。它不像是在唱,倒像是在倾吐,将全部的蕴积,将所有期盼与热忱,都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这歌声,是石门的请柬,字字真诚,句句滚烫。
歌是心声,橘是媒证。“橘子红了石门红”。你只需在秋深时节,随意爬上一个山坡,那扑面而来的红,便能将你的眼睛与心一齐点燃。那不是一种单调的红,从浅橘到深赭,层层叠叠,在秋阳下流转着琥珀与金砂的光泽。这红,是橘农们一年光阴的浓缩,是他们写在天地间最朴实也最热烈的告白。而当这丰收的喜悦,与更广大的时代愿景相遇,便化作“橘子红了山丹丹”那样鲜活的歌句。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那是源自北方的、关于革命与幸福的经典意象,如今却在这湘北的橘乡找到了奇妙的回响。这已不仅仅是物产的丰饶,更是一种精气神的昂扬,是普通百姓对于脚下这片土地与眼前这个时代,最由衷的礼赞。
这时的石门大地,是容不得半点萧索与寂寥的。空气里飞扬着的,是橘子熟透时裂开的甜香,是采橘人竹篓与枝叶摩擦的窸窣声,更是那一首首仿佛永远也唱不倦的歌谣。客人们从五湖四海来,从世界各地来,他们被这歌声引着,被这橘香缠着,走进这一片红火的天地里。在这里,歌声、橘香与美景,成了一种无言的契约,引着人们来此,不仅是做客,更是要一同开创一份甜润的幸福大业。
石门的歌,是有名有姓的。那《柑橘树下六碗茶》,唱的是劳作间隙的闲情与待客的厚意,歌声里仿佛都飘着老茶的醇厚与橘叶的清苦;那《二姐赶牛》,则活画出一幅山野田园的风情小景,旋律是诙谐而跳荡的,充满了生活本身的趣致。还有那《我家石门常打开》,旋律朗朗上口,歌词更是将石门人的胸襟与期盼,唱得明明白白。这一首首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歌,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那歌声的底色里,分明是石门人捧出的一颗“尽我所能”的、毫无保留的真诚。
有人说,石门的秋天是橘子,饱满而甜蜜;有人说,石门的山水是歌声,婉转而悠长。此刻我才明白,这两样原是一样。那挂满枝头的、沉甸甸的橘子,不就是凝固了的歌声么?它们将一年的阳光、雨露、风霜与农人的汗水,都积攒成饱满的汁液,静默地悬在那里,是无声的旋律。而那山间水上飘荡着的歌声,不就是流淌着的橘子么?它们将这片土地的历史、风物、人情与梦想,都酿成了清亮的音符,自由地飞翔着,是有形的甘霖。
歌从橘乡来,带着橘的甜,也带着乡土的厚,与人心的热。它穿过峡谷,越过江河,一直唱到人的心里去。今夜,我的梦里,定然也有一树金红的橘子,在月光下,轻轻地,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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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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