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常宁

  新湖南客户端   2025-10-13 12:31:29

第一次将“常宁”二字刻进记忆,并非因为山水,亦非风景,而是十二岁那年的深秋,右臂传来的钻心疼痛。是班车在泥泞砂石路上的颠簸扬尘,是常宁中医院诊室里那盏昏黄的灯,以及后来许多与温暖有关的片段,如珍珠般串联,将这座湘南小城的轮廓,勾勒得日渐清晰、愈发柔软。

那年我正读小学六年级。十月,樟树叶还固执地残留着几分绿意,却已掩不住深秋的凉。我和同学在教室外的大铁水管上追逐——如今想来,离地两米高的大水管,当时的我们怎就敢当作游乐场?脚下一滑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待回过神,右手已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最初涌上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慌。看着前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仿佛骨头就要穿皮而出,我“哇”地哭出声来,同学也吓得愣在原地。班主任闻讯赶来,和几位同学一起将我送往矿区职工医院。接诊大夫处理得草率,推拿几下便缠上夹板,未细究骨头是否接正。一周后复查,X光片显示骨折处错位,父亲当即决定带我去常宁中医院——那里的骨科,享誉湘南。

我和父亲先抵达桂阳,与七舅会合后,三人一同前往桂阳汽车总站搭乘通往常宁的班车。那时桂阳至常宁的公路哪有什么平整可言?砂石铺就的路面嵌着碎石子,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沟壑。班车如喘着粗气的老黄牛,每次颠簸,我的胳膊就像被铁锤重重敲击,冷汗顺着额角流淌,浸湿衣领。父亲将我的头轻靠在他肩上,一手紧握我未受伤的左手,另一手小心护住我的右臂,反复低语:“快了,再忍忍,就到了。”七舅则不时与司机搭话:“师傅,麻烦开稳些,孩子骨头断了,经不起颠。”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和乘客的喧嚷,而我只记得父亲掌心的温度,还有窗外渐次倒退的稻田——稻穗已收割殆尽,唯留光秃秃的稻茬在秋风中摇曳。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如此遥远,目的地却藏着撕心的疼痛。

等我们赶到常宁市中医院时,夕阳已将天边染作橘红。门诊楼里人影稀疏,唯有骨科诊室仍亮着灯。接诊的是位中年医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卷至小臂,眼角缀着细纹,面带倦色却不显丝毫不耐。他让我坐下,轻轻托起我的胳膊,动作缓慢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娃娃。“别怕,我看看骨头。”他的声音低沉,如深秋午后的阳光,奇异地带给人安心。他的手指细细抚过我的前臂,又询问摔落时的姿势,那双手关节粗大,虎口覆着薄茧——后来才知,那是常年接骨、捏骨留下的印记。

接骨的过程已在记忆中模糊,唯记得某一刻剧痛猛地窜起,我死死咬住父亲的衣角,泪水混着汗水滚落,浸湿他的衣襟。父亲不停拍着我的背,声音发颤:“好孩子,忍一忍,马上就好。”医生一边调整夹板一边轻声安抚:“疼是正常的,接好就不疼了。”当胳膊被厚厚纱布固定于木板时,我才长舒一口气。那钻心的疼痛渐渐化作钝痛,如深秋的风,虽凉却不刺骨。医生嘱咐父亲定期换药,又开了消肿的方子,末了添了句:“要是晚上疼得厉害,随时来医院,我住得近。”他没有提及挂号费,也未说“已经下班”,眼神里满是温和的体谅。

那夜没有返程的班车,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旅社。房间窄小,两张木板床吱呀作响,墙角的柜子漆皮剥落,但推开窗,楼下饭馆的香气便扑面而来——辣椒与肉翻炒出的浓香,暖意融融。安顿好后,父亲带我和七舅去吃饭。那是家夫妻店,系着花围裙的老板娘看见我臂上的夹板,热络地迎上来:“孩子是来看病的吧?得吃点软和的,我给你们多炖会儿。”父亲点了盘生炒大肠,三碗米饭。那时大肠四元一盘,米饭一角一碗,三人这顿饭,统共花了四块七。酸辣气息萦绕鼻尖,我却食欲不振。父亲细心挑净大肠里的辣椒,将大肠切成小块放入我碗中:“多吃些,有力气才能好得快。”七舅也不停为我夹菜:“常宁的生炒大肠最是下饭,你尝尝,吃完就不疼了。”那盘生炒大肠我并未吃多少,可那股酸辣劲儿,连同父亲与七舅小心翼翼的神情,却如种子般在心田扎根,留存至今。

后来,我又多次踏上常宁的土地,携着不同的心境,目睹这座小城更多的风貌。2003年4月,大学毕业前夕,我怀揣简历前往常宁市职业中等专业学校应聘。清晨自汽车站出,沿泉峰西路行走,道旁梧桐已长得高大,叶片绿得发亮,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洒下一地碎金。校园里栀子花开得正盛,洁白花瓣落满地面,空气甜香弥漫。试讲时,台下的老师目光温和,不含审视,唯有鼓励。结束后,校长与我闲谈几句,问我是否愿意留在常宁,说“这里的日子踏实”。虽最终因故未能留下,但迈出校门那刻,望着街上往来行人,听着熟悉的湘南口音,心中满是亲切,仿佛我早该是这里的一员。

2004年夏,同学吕岗邀我去玩。他是常宁板桥人,说话带点乡里特有的软糯口音。他的朋友驾车载我们从市区往板桥方向去,路旁稻田碧绿如洗,风过处,翻起层层稻浪。我们先去了位于常宁市庙前镇的中国印山景区——离镇区不远,沿石阶向上,两侧石壁刻满各式印章,从先秦甲骨到明清篆书,一笔一划皆透古朴韵味。吕岗指着一方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字的秦始皇传国玺印章笑道:“这是请老匠人刻的,你摸摸,石头都被摸得发亮了,沾沾福气。”立于山顶远眺,远山如黛、田野苍绿,白墙黑瓦的屋舍散落田间,炊烟袅袅升起,风中满是青草与稻花的清香。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常宁的山不显雄伟险峻,却自带烟火气息,温柔得让人心暖。

随后我们又去了塔山西江漂流。坐上橡皮艇顺流而下,江水清澈见底,阳光洒落水面,粼光闪烁。两岸青山飞速后退,耳畔尽是哗哗水声与我们欢畅的笑语。途经一处浅滩,橡皮艇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邻船的人——许是附近村民——立刻划船靠近,众人齐喊号子,协力将船推离。他们笑着向我们招呼:“你们是外地来玩的吧?前面有段急流,抓稳扶手啊!”言语不多,却热心得让人心头发烫。那一刻,我觉得常宁的人正如这西江水,清澈而热情,如吕罡的口音般,令人倍感亲切。

2006年国庆,吕岗结婚,我再赴常宁。此时的他已从市二中转至市委办工作。婚礼在市区一家酒店举行,场面热闹非凡。新娘姓胡,是常宁二中的英语老师。双方亲友坐了数十桌,席间摆满常宁特色菜:盘龙黄鳝、粉蒸肉、嗦螺、胜桥“老九碗”等,还有冒着热气的甜米酒。吕岗西装笔挺,发丝梳得整齐,笑容灿烂;新娘一袭红裙,眉眼弯弯,敬酒时颊边还泛着羞涩。席间有人起哄让新人喝交杯酒,有人说起大学趣事——吕岗总在宿舍念叨板桥的稻花香、西江的清凉,惹得我们都心生向往。院子里笑声不断,米酒的甜香弥漫空中。望着眼前的热闹,回想初来常宁时的狼狈,再品此时的温暖,不禁感慨时间的奇妙——它将疼痛淬炼成回忆,将陌生转化为亲切。

2014年,我因工作与同事前往常宁市考察。此番所见,常宁已焕新颜:青阳路拓宽许多,路边高楼林立,商场人流如织;前往塔山的道路也修得平整,不再是往日的黄泥地,行车平稳。我们参观了水口山的现代化工厂,机械运转井然有序;漫步泉峰公园,沿湖而行,湖水澄澈,岸柳依依,有老人在树下对弈,孩童在旁嬉戏,一派祥和。晚间,当地同事招待我们品尝常宁烤鱼,鱼肉鲜嫩,汤汁醇厚。大家边吃边聊,说起常宁的历史,谈及乡镇的发展,言语间满是自豪。他诚恳地说道:“常宁虽小,却一直在变好。你们以后常来,吕岗要知道你们来,定要拉你们去板桥吃稻花鱼。”

如今,再忆常宁,最先浮现的不是十二岁那年的十月疼痛,而是中医院医生温和的眼神、小旅社窗外的烟火气、中国印山的古朴庄重、西江漂流的欢声笑语、吕岗婚礼的热闹喜庆、板桥镇绿意盎然的稻田。这座湘南小城,如一位老友,见证了我人生的诸多时刻——狼狈的跌倒、迷茫的求职、欢欣的相聚、温暖的陪伴。它没有名山大川的盛誉,亦无繁华都市的喧嚣,可它的山、它的水、它的人,都带着亲切的烟火气,如深秋的阳光,不炽烈,却足够温暖,让人心生踏实与安然。

有时我会想,若非当年那次意外,我是否会迟些才识得常宁?转念又想,或许正是那场疼痛,让我与这座小城结下不解之缘。那些镌刻于时光的片段——十月凉风吹不散的掌心温度、板桥镇稻田里的笑语、酸辣大肠的滋味,如同一颗颗饱满的种子,在心田生根发芽,长成对常宁最深的印象。那印象里,没有疼痛的余味,唯有碎骨愈合后的治愈,陌生消融后的熟悉,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最真切、最绵长的温暖与感动。

作者:王成家,湖南桂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现任职中共桂阳县委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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